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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瑞堂那夜染血的金磚尚未擦凈,寶親王府邸高墻外的風(fēng)卻已裹挾著刺骨寒意,將親王醉擁月姬、推傷嫡福晉的驚天之聞,卷進了紫禁城深不見底的宮闈漩渦。

紫禁城里的風(fēng)聲本就比往年更顯肅殺。龍椅上的天子,沉疴纏身已久,眉宇間積壓著帝國沉重的陰云,對任何動搖國本、有損天家威嚴的“荒唐”,都絕無半分容忍的耐心。

養(yǎng)心殿西暖閣內(nèi),龍涎香也壓不住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氣壓。

雍正帝胤禛端坐御案之后,一雙眼睛,銳利如鷹隼,帶著穿透骨髓的寒光,死死釘在丹陛之下跪伏的寶親王弘歷身上。

那份由粘桿處密探呈上、詳述澄瑞堂之夜的奏報,此刻正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雍正的心頭。

“寶親王!” 皇帝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冰冷的金磚上,“朕給你的親王爵位,是讓你去喝花酒、狎妓女、推搡嫡妻的嗎?”

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筆架上的玉管朱筆簌簌作響,“查禁早婚,整肅風(fēng)化,這差事辦得漂亮,朕心甚慰,賜你‘寶’字,是望你如寶如珍,持身以正,為宗室表率!可你呢?轉(zhuǎn)頭就把自己定的國法踩在腳下!帶著那等下賤胚子,堂而皇之闖進嫡福晉的正院,推傷朕親賜的富察氏貴女!弘歷,你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的‘寶’字,就是這么‘寶’的嗎?”

句句誅心,字字如刀。

弘歷伏在地上,額頭緊貼著冰冷的地面,冷汗早已浸透了內(nèi)里的中衣,順著鬢角滑落。

父皇那因病痛而略顯沙啞的聲音,此刻聽來卻比任何雷霆咆哮都更令他膽寒。

他能感受到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鞭子,抽打在他的脊背上。那“推傷富察氏貴女”一句,更讓他渾身一顫。

他不僅觸怒了父皇,更是在打富察氏一族的臉面!富察·馬齊,瑯?gòu)玫牟?,那可是三朝元老,朝堂上舉足輕重的柱石!

他醉后那荒唐的一推,推傷的何止是瑯?gòu)玫氖终??更是推開了富察氏對寶親王、乃至對未來儲君的一份至關(guān)重要的支持!

“兒臣……兒臣罪該萬死!” 弘歷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是恐懼,更是后怕,“兒臣酒后失德,鑄成大錯,有負皇阿瑪圣恩,有負福晉賢德……求皇阿瑪重重責罰!”

“責罰?”雍正冷笑一聲,那笑聲在空曠的暖閣里顯得格外瘆人,“責罰若能挽回你自毀長城,挽回富察氏心中芥蒂,朕現(xiàn)在就打斷你的腿!滾回你的王府,閉門思過!沒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府門半步!給朕好好想想,你這寶親王的體面,究竟是誰給的!再敢有下次……”

皇帝的話沒有說完,但那未盡之言中蘊含的冰冷決絕,已讓弘歷如墜冰窟。

幾乎是同時,景仁宮內(nèi),熹貴妃鈕祜祿氏的怒火,同樣熾烈。

她端坐在鋪著明黃錦墊的紫檀木榻上,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此刻籠罩著一層寒霜。

聽完心腹嬤嬤的詳細回稟,尤其是聽到瑯?gòu)帽煌频乖诘?、掌心染血時,她手中的一串碧璽佛珠被猛地攥緊。

“糊涂!糊涂透頂!” 熹貴妃的聲音帶著一種被深深冒犯的尖銳,“本宮費了多少心思,才在皇上面前,在富察家面前,為他掙來這份體面!富察·瑯?gòu)?,那是皇上金口玉言親賜的嫡福晉!富察家的門楣,是能輕易折辱的?他倒好,仗著幾分酒意,做出這等沒王法、沒心肝的事來!那富察氏是好相與的嗎?馬齊大人還在朝堂上站著呢!”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涌的怒意,眼中閃過一絲更深的憂慮。弘歷的儲位看似穩(wěn)固,實則暗流洶涌。

怡親王胤祥雖薨,其舊部尚在;其他幾位年長的阿哥及其背后的勢力,未必沒有心思。

富察一族,作為滿洲著姓大族,手握重兵(如傅恒日后之崛起),在朝在軍影響力深廣,是弘歷未來登基不可或缺的臂膀。弘歷此舉,簡直是自斷臂膀!

“去,” 熹貴妃對身邊最得力的精奇嬤嬤吩咐,聲音已恢復(fù)了幾分屬于后宮之主的沉穩(wěn),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傳本宮懿旨,即刻宣寶親王嫡福晉富察氏入宮。本宮要親自見見這孩子,好生……安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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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瑯?gòu)蒙碇H王福晉的吉服,在精奇嬤嬤的引領(lǐng)下踏入景仁宮那富麗堂皇卻透著森嚴氣息的殿宇時,熹貴妃早已斂去了所有怒容,換上了一副悲憫慈和的面孔。

“好孩子,快起來,到本宮身邊來?!?熹貴妃不等瑯?gòu)眯型甏蠖Y,便親自起身將她扶起,拉著她的手一同坐到榻上。

目光落在瑯?gòu)媚请p被細布包裹、隱約透出藥味的手上時,熹貴妃的眼圈瞬間紅了,聲音哽咽:“可憐見的……本宮都聽說了。弘歷那個孽障!灌了幾口黃湯就不知天高地厚,竟做出這等混賬事,委屈你了!”

瑯?gòu)玫痛怪酆?,長長的睫毛掩蓋了眸中所有情緒,只恭敬而疏離地回道:“貴妃娘娘言重了。是妾身未能勸誡好王爺,以至王爺行差踏錯,驚動圣駕與娘娘,妾身……惶恐?!?/p>

她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半分委屈,也聽不出半分怨懟,只有一種近乎完美的、屬于親王福晉的恭順與自責。

這滴水不漏的回答,讓熹貴妃心頭微微一凜。這富察氏女,比她想象中更沉得住氣,也更……難以捉摸。

尋常女子遭此大辱,要么悲憤難抑,要么哭訴委屈,可眼前這位,平靜得如同一潭深水,連一絲漣漪都欠奉。

“傻孩子,這如何能怪你?” 熹貴妃用力握了握瑯?gòu)帽鶝龅氖郑哉Z間充滿了“推心置腹”的意味,“男人在外頭應(yīng)酬,有時難免糊涂。你是皇上親賜的嫡福晉,是這寶親王府當之無愧的女主子,你的體面,就是弘歷的體面,更是皇家的體面!弘歷年輕氣盛,一時糊涂,皇上與本宮已經(jīng)重重申斥了他。他心里定是知道錯了,只是拉不下臉來向你賠不是。你是最識大體、最賢惠不過的,看在本宮和皇上的面上,也看在你們夫妻一場的情分上,給他一個改過的機會,可好?”

熹貴妃的話語,如同最精妙的宮廷織錦,將天家威嚴、夫妻情分、家族利益、未來前程絲絲縷縷地編織在一起,形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溫柔而沉重地罩向瑯?gòu)谩?/p>

她是在安撫,更是在施壓?,?gòu)们逦馗惺艿侥窃捳Z背后的力量——那是來自帝國最高權(quán)力階層的意志,不容拒絕。

瑯?gòu)镁従徧鹧酆?,目光清澈而平靜地迎向熹貴妃殷切的眼神。

她嘴角甚至勾起一絲極淡、極標準的弧度,那是一個完美的、符合皇家兒媳規(guī)范的微笑:“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噬吓c娘娘的訓(xùn)誡,是為王爺好,亦是為妾身、為王府計。妾身深知王爺肩負社稷之重,斷不敢因一己之私怨,誤了王爺前程,更不敢有負皇上、娘娘圣恩及富察氏門楣。王爺若有所示,妾身……自當謹守本分?!?她將“謹守本分”四個字,說得清晰而鄭重。

這番話,恭敬到了極致,也疏離到了極致。她只談“天恩”、“本分”、“門楣”、“前程”,唯獨不再提“情分”。

熹貴妃深深地看了瑯?gòu)靡谎?,心中那絲異樣感更甚。這孩子,心是真的冷了,也是真的……醒了。

她不再是一個滿心愛慕丈夫的少婦,而是真正成為了一個以家族和地位為根基、冷靜權(quán)衡利弊的皇家媳婦。

這或許并非熹貴妃最樂見的結(jié)果,但在當前的情勢下,這卻是最“安全”、也最“穩(wěn)妥”的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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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震怒與禁足令如同沉重的枷鎖,貴妃的安撫與告誡更是無形的鞭策。

當弘歷終于被允許踏出王府書房,重新呼吸到外界冰冷的空氣時,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著恐懼、懊悔與強烈不安的情緒緊緊攫住了他。

父皇那雙失望而冰冷的眼睛,貴妃那番綿里藏針的訓(xùn)導(dǎo),尤其是富察家那可能因此事而傾斜的態(tài)度,都讓他寢食難安。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那個被他推倒在地、掌心染血的妻子,她的姓氏“富察”,究竟代表著怎樣一股足以影響他命運沉浮的力量。

他必須挽回!不僅是為了平息父皇的怒火,更是為了穩(wěn)固他視若性命的根基。

弘歷開始笨拙而刻意地向瑯?gòu)檬竞?。他命?nèi)務(wù)府送來最上等的東珠、最時新的宮緞、最精巧的蘇造點心和最稀罕的海外舶來品,流水般送入澄瑞堂。

他甚至親自去庫房,精心挑選了一對水頭極足、翠**滴的玻璃種翡翠玉鐲,親自捧著,在一個午后踏入了澄瑞堂的正廳。

澄瑞堂已恢復(fù)了往日的整潔肅穆,金磚地面光可鑒人,仿佛從未沾染過那夜的污穢與血腥。

瑯?gòu)枚俗魑唬犞苁聥邒呋胤A府務(wù),見他進來,神色無波無瀾,只依禮起身,屈膝:“王爺?!?/p>

弘歷連忙上前虛扶:“福晉快免禮?!?他臉上堆著刻意為之的溫和笑意,將那對盛在紫檀木盒中的玉鐲遞上,“前些日子……是爺混賬了。這鐲子,算是爺?shù)囊稽c……心意。你膚色白皙,戴著定然好看?!?/p>

瑯?gòu)玫哪抗庠谀菍r值連城的翡翠鐲子上輕輕掠過,如同看一件尋常擺設(shè)。

她沒有推拒,也沒有驚喜,只微微頷首,示意身后的素心接過:“謝王爺賞賜?!?語氣平淡得如同在說“今日天氣尚可”。

弘歷心中那點微弱的期待瞬間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尷尬和隱隱的不快。他試圖尋找話題:“府中事務(wù)繁雜,辛苦福晉了。若有什么難處,盡管告訴爺?!?/p>

“府中諸事,妾身自當盡心,不敢言辛苦?!爆?gòu)玫幕卮鹨琅f滴水不漏,“一切皆按舊例而行,并無難處,勞王爺掛心?!?/p>

她甚至微微側(cè)身,對管事嬤嬤吩咐道:“王爺既在此,便將上月各院份例的賬冊取來,請王爺過目?!?態(tài)度恭謹,卻將兩人的關(guān)系瞬間拉回到了純粹的公事公辦。

弘歷看著眼前這張近在咫尺、依舊美麗卻如同戴上了一層冰玉面具的臉,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徹骨的無力。

她接過了他的賞賜,履行著嫡福晉的職責,甚至比以往更加周全、更加無可挑剔。然而,兩人之間那道無形的鴻溝,卻比那夜澄瑞堂的寒風(fēng)更加冰冷刺骨。

他記得從前,他偶爾送她些小玩意兒,哪怕只是一支新開的宮花,她眼中也會瞬間點亮細碎的星光,那羞澀而真切的笑意,能暖透人心。

她會輕聲細語地與他分享府中瑣事,偶爾也會流露出些許依賴與嬌嗔??扇缃瘢切枪庀缌?,笑意變成了完美的面具,分享變成了刻板的匯報,依賴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像一個最精密的傀儡,完美地扮演著“寶親王嫡福晉”的角色,一絲不茍,卻唯獨抽離了所有屬于“富察·瑯?gòu)谩边@個人的溫度。

一次,弘歷試圖留宿澄瑞堂。

當他沐浴更衣后步入內(nèi)室,卻見瑯?gòu)靡咽嵯赐戤?,身著整齊的中衣,正端坐于燈下,手中拿著一卷《資治通鑒》。

見他進來,她放下書卷,平靜地起身:“王爺安寢?!?隨即,她竟轉(zhuǎn)身走向外間暖炕,從柜中抱出早已備好的錦被和枕頭。

“福晉這是何意?” 弘歷臉色微變。

瑯?gòu)脛幼魑赐?,將錦被在暖炕上鋪好,聲音平穩(wěn)無波:“王爺明日尚有要務(wù),妾身近來淺眠,恐擾了王爺清夢。此處甚好。”

理由冠冕堂皇,姿態(tài)謙卑恭順,卻徹底堵死了弘歷所有的言語。

弘歷僵立在原地,看著暖炕上那鋪得整整齊齊、卻冰冷如鐵的被褥,再看著瑯?gòu)媚呛翢o波瀾、甚至帶著一絲“請君安寢”意味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挫敗感和被徹底排斥的憤怒涌上心頭。

他張了張嘴,最終卻什么也沒能說出口,只能陰沉著臉,拂袖轉(zhuǎn)身,重重地躺回了那張寬大卻無比孤寂的拔步床上。

內(nèi)室與外間,僅隔著一道珠簾,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的人雖在咫尺,心卻已遠隔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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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仁宮的“安撫”與弘歷的“示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富察·瑯?gòu)玫男暮?,終究未能激起半分期待的漣漪。

她平靜地接過了貴妃的“體恤”,也平靜地收下了弘歷的“歉意”與“補償”。

她依舊每日晨昏定省般前往弘歷的書房問安,依舊將王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甚至比以往更加無可挑剔。

在熹貴妃偶爾召見或命婦往來時,她言語間對弘歷亦是恭敬維護,無半分怨懟之詞流露。

然而,只有澄瑞堂的素心、蓮心,以及那些真正貼近服侍的心腹之人,才能從那完美無缺的表象下,窺見一絲冰冷的真相。

她們的主子,再未在無人處展露過任何屬于女子情態(tài)的柔軟。她處理庶務(wù)時眼神專注銳利,翻閱賬冊時指尖穩(wěn)定有力,與管事嬤嬤對答時條理清晰、令行禁止。

夜深人靜時,內(nèi)室的燈火常亮至三更,映照著她伏案書寫或靜靜閱讀的身影,那挺直的脊背,仿佛蘊含著永不彎曲的力量。

那支被深藏于妝匣底的并蒂蓮玉簪,如同一個被徹底封印的舊夢,再無重見天日之時。

弘歷的每一次刻意接近,換來的都是她愈發(fā)滴水不漏的恭謹與不動聲色的疏離。

她像一個最忠誠的臣子,履行著對主君的一切義務(wù),卻也僅此而已。那曾經(jīng)存在于夫妻之間、因共同孕育的期盼與隱秘情愫而生出的微妙暖流,已徹底凍結(jié)、干涸,不留一絲痕跡。

澄瑞堂,這座象征著寶親王正妻無上尊榮的殿宇,在富察·瑯?gòu)玫恼乒芟?,秩序井然,光華依舊,卻如同一座用最華美玉石精心雕砌而成的冰宮,散發(fā)著拒人千里的森森寒氣。

宮闈深深,天家富貴,從來容不下癡心妄想。當最后一絲情絲在染血的金磚上寸寸斷絕,富察家的姑奶奶,終于在這權(quán)力的修羅場中,完成了她最徹底的蛻變。

情愛已死,唯余責任與權(quán)柄冰冷的光澤,照亮她前行的路。她接過了弘歷遞來的“和好”臺階,穩(wěn)穩(wěn)地站了上去,目光卻已越過眼前這個喜怒無常的男人,投向更遠處那風(fēng)云詭譎、步步驚心的帝王棋局。

從此,她的世界,只剩下清醒的籌謀與冰冷的玉階,每一步,都踏在屬于自己的棋路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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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康宮的晨光,似乎總比別處來得更慵懶些。

鎏金狻猊香爐里吐出沉水香的裊裊青煙,在透過高麗紙窗欞的、被濾得格外柔和的曦光里,緩緩盤繞、升騰,最終消融在繪著百鳥朝鳳的藻井深處。

殿內(nèi)暖意融融,地龍燒得恰到好處,驅(qū)散了二月里最后一絲料峭春寒。

熹貴妃鈕祜祿氏半倚在臨窗的紫檀木嵌螺鈿貴妃榻上,身上松松地搭著一條杏子黃妝花緞夾被。

她手里捧著一卷《貞觀政要》,目光卻有些飄忽地落在窗外一株含苞待放的西府海棠上。

那枝頭點點胭脂紅,讓她無端想起昨日雍親王府那場轟動京師的親王冊封大典,想起兒子弘歷接過金冊寶印時挺拔的身影,也想起那個只匆匆見過一面的新兒媳——富察家的瑯?gòu)谩?/p>

“娘娘,” 心腹大宮女錦書輕步上前,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喜意,“寶親王和福晉進宮謝恩來了,這會子正往壽康宮來呢,估摸著快到了?!?/p>

熹貴妃微微一怔,隨即眼中掠過一絲真切的亮光。

她立刻放下書卷,坐直了身子:“快!錦書,替本宮看看這發(fā)髻可還整齊?還有這身衣裳……”她下意識地撫了撫身上家常的湖藍色纏枝蓮紋襯衣,覺得過于素凈了。

“娘娘容光煥發(fā),好看著呢!”錦書笑著上前,手腳麻利地替她將鬢邊一絲被壓亂的碎發(fā)抿好,又拿起榻邊小幾上一支赤金點翠鳳頭步搖,輕輕簪在發(fā)髻右側(cè),“這支鳳頭步搖是皇上新賞的,正好配您今日的氣色。再披上那件銀狐裘的坎肩兒,又暖和又貴氣?!闭f著,她已利落地將一件毛色油亮、觸手溫軟的銀狐裘坎肩披在熹貴妃肩上。

熹貴妃對著錦書捧來的靶鏡照了照,鏡中人眉目舒展,雖已不年輕,卻自有一股沉淀的雍容氣度。

她滿意地點點頭,隨即又想起什么,低聲吩咐:“去,把本宮私庫里那對羊脂白玉的并蒂蓮鐲子,還有那匣子南珠頭面找出來。對了,前兒內(nèi)務(wù)府新貢的雨前龍井也備上,那孩子看著是個喜靜的,想必愛喝清茶。”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待與熱絡(luò)。

錦書笑著應(yīng)下,剛要轉(zhuǎn)身去辦,熹貴妃又補了一句:“還有那對赤金累絲嵌紅寶的石榴花簪,也一并拿來。”石榴多子,這寓意不言自明。錦書會意,抿嘴一笑,快步去了。

這邊剛收拾停當,殿外已傳來太監(jiān)清晰而恭敬的通傳聲:“寶親王、寶親王福晉到——!”

熹貴妃立刻整了整坎肩的襟口,端坐榻上,臉上恢復(fù)了一貫的沉靜雍容,只是眼底那抹笑意卻怎么也掩不住。

簾櫳輕響,一對璧人相攜而入。

弘歷身著嶄新的寶親王吉服——石青色緙絲五爪金龍蟒袍,外罩絳紫團龍紋吉服褂,頭戴鑲著碩大東珠的親王吉冠,愈發(fā)顯得身姿挺拔,氣宇軒昂,眉宇間是初獲尊榮的意氣風(fēng)發(fā),卻也沉淀了幾分沉穩(wěn)。

他身側(cè)半步之后,跟著盛裝的瑯?gòu)?。她穿著親王福晉規(guī)制的正紅緙金彩繡云鳳紋吉服,頭上戴著繁復(fù)華麗的大拉翅鈿子,累累珠翠在殿內(nèi)柔和的光線下流轉(zhuǎn)著溫潤的光澤。

她微微垂著眼簾,姿態(tài)恭謹,行走間裙裾紋絲不動,每一步都踩著規(guī)矩的分寸,端莊得如同畫里走出的仕女。

“兒臣弘歷(臣媳富察氏)給貴妃娘娘請安,貴妃娘娘萬福金安!” 兩人動作整齊劃一,在熹貴妃榻前數(shù)步之遙停下,依足禮數(shù),行三肅三跪九叩的大禮。動作一絲不茍,無可挑剔。

“快起來!快起來!”熹貴妃的聲音帶著真切的歡喜,目光卻像被磁石吸住一般,落在瑯?gòu)蒙砩稀?/p>

昨日冊封禮上人多眼雜,她只遠遠看了個輪廓。此刻離得近了,才將這新兒媳的容貌氣度看了個真切。

那身厚重的吉服和繁復(fù)的頭飾,不僅沒壓住她的靈秀,反而更襯出她肌膚勝雪,眉目如畫。

尤其那雙眼睛,垂眸時沉靜如水,此刻因行禮起身而抬起,眸光清澈,帶著新婦特有的羞澀與恭謹,像兩泓初融的雪水,干凈得讓人心頭發(fā)軟。

熹貴妃心頭那點因兒子驟然獲封親王、又同時被指了兩名重臣之女為側(cè)妃而生出的、對兒媳處境微妙的擔憂,竟在這清澈的目光里消融了大半。

這孩子,小小一個人,被這身象征著無上尊榮卻也無比沉重的禮服包裹著,努力擺出最端莊嚴肅的模樣,可那份骨子里透出的、未經(jīng)世事的純凈,卻怎么也藏不住,反而顯出幾分稚氣的可愛來。

“賜座!看茶!”熹貴妃臉上的笑意更深了,聲音也越發(fā)柔和。

宮人立刻搬來兩個紫檀繡墩放在榻前稍下首的位置。

弘歷扶著瑯?gòu)米隆?/p>

熹貴妃的目光依舊膠著在瑯?gòu)媚樕希娇丛绞窍矚g。

富察家的教養(yǎng)果然名不虛傳,這通身的氣派,這眉宇間的沉靜溫婉,還有那隱隱與自己兒子有幾分契合的清貴之氣,都讓她滿意至極。

“好孩子,走近些,讓本宮好好瞧瞧?!膘滟F妃招了招手,語氣親昵。

瑯?gòu)寐勓?,立刻起身,蓮步輕移,走到貴妃榻前約三步的距離,再次深深福了一禮,儀態(tài)無可挑剔,卻又帶著一種自然的親近感。

“再近些,坐到本宮身邊來?!膘滟F妃拍了拍自己身側(cè)貴妃榻空出的位置,那位置極其靠近主位,非親近之人不可坐。

瑯?gòu)醚壑酗w快地掠過一絲受寵若驚的訝異,隨即化為更深的恭謹,她依言上前,卻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微微屈膝:“娘娘厚愛,臣媳惶恐?!?/p>

“坐吧坐吧,在自己宮里,不必拘那些虛禮?!膘滟F妃笑著,竟伸手輕輕拉了她一下。觸手所及,是冰涼的綢緞下少女纖細而微帶僵硬的手臂。

熹貴妃心中了然,這孩子是真緊張。她拉著瑯?gòu)迷谧约荷韨?cè)坐下,距離近得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清雅的茉莉花香。

熹貴妃仔細端詳著近在咫尺的兒媳。

褪去了遠觀的華貴,近看之下,瑯?gòu)玫募∧w細膩得如同上好的白瓷,幾乎看不到毛孔,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

鼻梁挺秀,唇色是天然的櫻粉,此刻因緊張而微微抿著。熹貴妃心中那點憐愛更盛,這孩子,美得毫無攻擊性,像一塊溫潤的羊脂白玉。

“好,真好?!膘滟F妃輕輕拍了拍瑯?gòu)玫氖直常|感微涼。她轉(zhuǎn)頭看向侍立一旁的錦書,“東西呢?”

錦書立刻捧上一個紫檀木托盤,上面覆著明黃錦袱。

熹貴妃親手揭開,露出里面的物件:一對羊脂白玉的并蒂蓮手鐲,玉質(zhì)溫潤無瑕,毫無雜色,雕工更是精湛,兩朵蓮花相依相偎,蓮瓣舒展,栩栩如生;旁邊是一個小巧玲瓏的紫檀嵌螺鈿首飾匣,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套完整的南珠頭面,簪、釵、步搖、耳墜、戒指俱全,顆顆珍珠圓潤飽滿,大小均勻,光澤瑩潤如月華;最旁邊,則是一對赤金累絲嵌紅寶石榴花簪,金絲細如毫發(fā),纏繞出飽滿的石榴花苞,花蕊處鑲嵌著鴿血般鮮紅的寶石,華貴耀眼,寓意吉祥。

“一點小玩意,拿著玩吧?!膘滟F妃的語氣隨意,仿佛只是尋常物件,但這份賞賜的厚重,足以讓任何一位親王妃側(cè)目。

尤其是那對羊脂玉鐲,觸手生溫,顯然是極品中的極品。

瑯?gòu)眠B忙起身欲行大禮:“娘娘厚賜,臣媳愧不敢當!”

“坐下!”熹貴妃按住她,佯怒道,“本宮給你的,你就收著。這鐲子溫潤,最配你的性子。這南珠素凈,日常戴著也使得。至于這石榴簪子……”

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目光掃過瑯?gòu)闷教沟男「梗氨緦m盼著它早日派上用場呢。”這話帶著長輩的促狹,卻并不惹人反感。

瑯?gòu)玫哪橆a瞬間飛上兩朵紅云,如同染了最上等的胭脂,一直紅到了耳根。

她低垂著頭,聲音細若蚊蚋:“兒媳……謝娘娘恩典?!?那份羞怯的小女兒情態(tài),看得熹貴妃心頭更是軟得一塌糊涂。


更新時間:2025-07-28 09:23: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