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紅塵跟著沐清楓踏上望月峰的石階時(shí)，晨露還掛在崖邊的迎客松上，折射出七彩的光。上次偷偷摸摸鉆進(jìn)來時(shí)，只瞥見池邊一角的水光，此刻才看清全貌——整座山峰像被仙人用玉斧劈開，半腰處圍著云海，瀑布從崖頂墜下，在谷底砸出翡翠般的深潭，潭邊的青石上長滿了碧色的苔蘚，踩上去軟綿綿的，像踩著云朵。
“師尊，這兒比畫里還好看。”段紅塵忍不住伸手去接瀑布濺起的水花，冰涼的水珠落在手背上，瞬間化作一道細(xì)弱的白氣。他轉(zhuǎn)頭時(shí)，正好看見沐清楓站在晨光里，月白道袍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烏發(fā)用一根玉簪松松挽著，幾縷碎發(fā)垂在臉頰，襯得那雙眼愈發(fā)清亮，“這峰上只有您一個(gè)人住嗎？”
沐清楓的目光落在潭邊的一塊青石上，那里刻著個(gè)模糊的“塵”字，被風(fēng)雨侵蝕得快要看不清了。他喉結(jié)微動，聲音輕得像嘆息：“很久之前，還有一個(gè)的……”話說到一半，忽然轉(zhuǎn)頭看向段紅塵，眼底的悵然被一層亮色取代，“不過，現(xiàn)在你回來了?！?/p>
“師尊……”段紅塵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撞到身后的松樹，松果“啪嗒”一聲掉在地上。他總覺得“回來”這兩個(gè)字像根細(xì)針，輕輕扎在心上，有點(diǎn)疼，又有點(diǎn)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餓了吧？”沐清楓忽然笑了，快步走上前，自然地牽起他的手腕，“為師去廚房給你做些吃的。想吃什么？還是燒鴨、芝麻餅和梅酒嗎？”
段紅塵被他拽著往前走，手腕處傳來溫?zé)岬挠|感，混著淡淡的冷梅香。他猛地停下腳步，驚訝地睜大眼睛：“師尊怎么知道我愛吃這些？”在家時(shí)，他總愛纏著母親做燒鴨，每次都要把鴨皮啃得干干凈凈，芝麻餅要配著桂花釀才肯吃，這些事連鎮(zhèn)上的張屠戶都未必清楚。
沐清楓牽著他的手僵了一下，指節(jié)微微泛白。方才話一出口他就后悔了——那是很多年前，那個(gè)總愛賴在廚房門口的少年最愛的幾樣。他正想找個(gè)借口掩飾，聽到段紅塵的話，眼里忽然迸發(fā)出驚喜的光，像是迷路的人找到了方向：“為師當(dāng)然知道。”他握緊了段紅塵的手，腳步輕快地往廚房走，“你想吃，為師這就去做?！?/p>
看著沐清楓匆匆離去的背影，段紅塵站在原地，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那里還殘留著沐清楓的溫度。這位仙長一看就是清心寡欲的樣子，袖口總是干干凈凈，指縫里連點(diǎn)油星都沒有，怎么看都不像是愛吃燒鴨這種油膩食物的人。可方才他說起菜譜時(shí)，眼里的期待那么真切，張羅著去廚房時(shí)，腳步都帶著雀躍。
“是對誰這么上心呢？”段紅塵喃喃自語，指尖無意識地?fù)钢蓸涞臉淦?，“那個(gè)人……一定很幸福吧?！?/p>
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煩躁。他轉(zhuǎn)身一拳砸在旁邊的大石上，“咔嚓”一聲，碗口大的石頭竟被他砸得裂開幾道縫，碎石濺落在苔蘚上，驚起幾只躲在石縫里的小蟲。
段紅塵看著自己的拳頭，忽然打了個(gè)寒顫。他什么時(shí)候有這么大的力氣了？方才那股想把石頭砸碎的沖動，來得又快又猛，像是心底藏著只野獸，突然掙開了鎖鏈?！拔疫@是怎么了？”他慌忙擦了擦手上的灰塵，指尖觸到掌心的薄繭——那是常年握筆翻書磨出的，絕不該有砸開石頭的力道。
遠(yuǎn)處傳來廚房的動靜，柴火“噼啪”作響，還夾雜著碗碟碰撞的脆響。段紅塵深吸一口氣，把那點(diǎn)異樣壓下去，快步走到廚房外的石桌旁坐下。石桌是整塊青石鑿成的，邊緣被磨得光滑，桌角還刻著兩個(gè)歪歪扭扭的小人，像是孩童的涂鴉。
他伸手撫摸著那些刻痕，忽然想起小時(shí)候在酒肆后院，他也曾和鄰村的二柱子在石板上刻小人，結(jié)果被母親追著打了半條街。那時(shí)的陽光也是這樣暖，蟬鳴也是這樣聒噪，可心里的感覺卻完全不同。
“也好，先填飽肚子再說?！倍渭t塵甩了甩頭，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拋開。管他是誰的替代品，能跟著這么好看的仙長學(xué)本事，還有好吃的，總比在山下對著賬本強(qiáng)。
沒過多久，沐清楓就端著托盤出來了。青瓷盤里擺著只油光锃亮的燒鴨，鴨腿被細(xì)心地剁開，皮脆得像琥珀；旁邊疊著一摞芝麻餅，金黃的餅皮上撒著雪白的芝麻，還冒著熱氣；兩盞青瓷酒杯里盛著琥珀色的酒，酒香混著芝麻的焦香，勾得人直咽口水。
“快吃吧，剛出爐的?！便迩鍡靼淹斜P放在石桌上，又?jǐn)[上兩雙竹筷和兩碟小菜——一碟腌黃瓜，一碟拌木耳，都是解膩的爽口菜。他本來想坐在對面的石凳上，目光掃過段紅塵的手時(shí)，忽然皺起了眉。
段紅塵的指關(guān)節(jié)處蹭破了皮，滲出的血珠混著灰塵，在白皙的手背上格外刺眼。那是剛才砸石頭時(shí)不小心蹭到的。
“你受傷了？”沐清楓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掩飾不住的心疼。他快步走過來，抓起段紅塵的手，指尖泛出淡淡的白光，輕輕覆在傷口上。一股溫?zé)岬臍庀㈨樦讣庥咳?，傷口處的刺痛瞬間消失了，只剩下暖暖的感覺，像被溫水泡著。
段紅塵被他突如其來的緊張弄得有些手足無措。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沐清楓的指尖在微微顫抖，呼吸也比平時(shí)急促，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里，此刻寫滿了焦急，像是怕他碎了似的。
“不過是點(diǎn)小傷……”段紅塵想把手抽回來，卻被沐清楓握得更緊了。
“怎么這么不小心？”沐清楓的語氣里帶著責(zé)備，指尖的白光卻愈發(fā)柔和，“這望月峰的石頭都帶著靈氣，磕破了容易留疤。”
段紅塵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鼻尖上還沾著點(diǎn)面粉——想必是剛才做芝麻餅時(shí)蹭到的。不知怎的，心里那點(diǎn)因?yàn)椤疤娲贰倍鸬膭e扭，忽然就淡了些。被人這樣緊張地護(hù)著，好像……也不錯。
“師尊，”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能和我說說您的第一個(gè)徒弟嗎？”
話音剛落，沐清楓的動作猛地停住了。指尖的白光瞬間散去，握著他的手也松開了。他猛地站起身，背對著段紅塵，肩膀微微繃緊，聲音冷得像淬了冰：“不該問的別問?！?/p>
段紅塵被他突如其來的冷漠嚇了一跳，剛要道歉，卻見沐清楓又緩緩轉(zhuǎn)過身，眼底的冰霜融化了些，語氣也軟了下來：“吃飯吧，都是你愛吃的?！彼匦伦?，拿起竹筷，夾了塊鴨腿肉放在段紅塵碗里，“涼了就不好吃了?！?/p>
那瞬間的冰冷，像一盆冷水澆在段紅塵頭上，讓他瞬間清醒過來。方才的溫柔和緊張，或許都不是為他。這位仙長看著他的時(shí)候，眼里的光再亮，也像是透過他，望著另一個(gè)人。
“原來是這樣啊?！倍渭t塵低下頭，用筷子戳著碗里的米飯，心里忽然有點(diǎn)發(fā)堵。但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沒什么不好——頂著這張臉，能在青云觀混吃混喝，還能跟著厲害的仙長學(xué)本事，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可心里偏偏有個(gè)小小的聲音在作祟：要是……要是師尊看的人就是我呢？要是他對我的好，不是因?yàn)閯e人，就是因?yàn)槲叶渭t塵呢？
這個(gè)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狠狠按了下去。他夾起那塊鴨腿肉，塞進(jìn)嘴里，油香瞬間在舌尖炸開。不得不說，沐清楓的手藝是真的好，鴨皮酥脆，肉質(zhì)鮮嫩，連蘸料都調(diào)得恰到好處，比母親做的還多了層淡淡的清香。
“好吃嗎？”沐清楓看著他，眼里帶著期待，像個(gè)等待夸獎的孩子。
“嗯！師尊的手藝真好?！倍渭t塵用力點(diǎn)頭，又夾了塊芝麻餅，餅皮咬起來咔嚓作響，芝麻的香氣混著麥香，讓人胃口大開。
沐清楓笑了，眼角的淚痣也跟著生動起來。他坐在段紅塵旁邊，不時(shí)給他夾菜，自己卻吃得很少。段紅塵注意到，他夾的菜大多是素的，偶爾夾起一塊鴨肉，也只是慢慢嚼著，不像自己這樣狼吞虎咽。
兩人離得很近，沐清楓道袍的袖子不時(shí)蹭過段紅塵的胳膊，那淡淡的冷梅香總往他鼻子里鉆，弄得他臉頰發(fā)燙，連吃飯的速度都慢了些。他偷偷抬眼時(shí)，總能撞見沐清楓望著他的目光，溫柔得像春日的湖水，可那溫柔里，總藏著點(diǎn)他看不懂的東西，讓他心慌，又忍不住想靠近。
“師尊也吃?！倍渭t塵夾起一筷子涼拌木耳，放進(jìn)沐清楓碗里。木耳清脆，拌著醋香，很是爽口。
沐清楓愣了一下，隨即拿起竹筷，把木耳送進(jìn)嘴里，慢慢咀嚼著。他看著段紅塵的眼神愈發(fā)柔和，嘴角的笑意也深了些：“徒兒真懂事。”
段紅塵看著他吃下那口菜，忽然想起剛才砸石頭的事。這位仙長一看就是不沾葷腥的，如今卻陪著他吃燒鴨，難道就是因?yàn)槟莻€(gè)神秘的徒弟愛吃？那個(gè)人到底是誰，能讓清冷的仙長做到這個(gè)地步？
“師尊，這梅酒真好喝。”段紅塵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液甘甜，帶著淡淡的梅香，后勁卻不大，很適合他這種不太會喝酒的人。
“喜歡就多喝點(diǎn)?！便迩鍡饕捕似鹁票退p輕碰了一下，“這是用后山的青梅釀的，埋在土里三年了，本來想……”話說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是看著段紅塵，眼底的光忽明忽暗。
段紅塵沒追問，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酒。酒液入喉，暖融融的，心里的那點(diǎn)別扭和委屈，好像也淡了些。他忽然覺得，就這樣也挺好。不管師尊是為了誰對他好，至少此刻，他是被惦記著的。至少在這望月峰上，有人會為他做愛吃的菜，會緊張他的小傷口，會笑著看他狼吞虎咽。
吃到一半，段紅塵忽然打了個(gè)飽嗝，拍了拍圓滾滾的肚子。燒鴨吃了大半，芝麻餅也剩了最后一塊，兩盞梅酒見了底，連腌黃瓜都被他啃得干干凈凈。
“吃得好飽?！彼麧M足地靠在身后的松樹上，陽光透過枝葉灑在臉上，暖洋洋的。
沐清楓看著他滿足的樣子，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他收拾起碗筷，動作輕柔得像在對待什么珍寶。段紅塵剛要起身幫忙，就被他按住了肩膀。
“我來就好?！便迩鍡髂闷鹜斜P，又回頭看了段紅塵一眼，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你坐著歇會兒，我去去就回?！?/p>
段紅塵看著他端著托盤往廚房走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場景很熟悉。好像很多年前，也有個(gè)人這樣，在他吃飽喝足后，笑著收拾碗筷，陽光落在那人身上，也是這樣暖融融的。
他抬手按了按太陽穴，那些模糊的片段像隔著層毛玻璃，怎么也看不清楚。但心里那點(diǎn)因?yàn)椤疤娲贰倍鸬年庼玻瑓s在不知不覺中散了些。
風(fēng)穿過松林，帶來遠(yuǎn)處瀑布的水聲，還有廚房里傳來的碗碟碰撞聲。段紅塵靠在樹上，看著崖邊的云海慢慢流動，忽然覺得，或許留在這望月峰，也沒什么不好。
至少，這里有好吃的燒鴨，有溫柔的師尊，還有……一種讓他割舍不下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牽絆。
他低頭摸了摸腰間的玉牌，冰涼的玉石貼著皮膚，讓他瞬間清醒了些。不管以前有過什么，從現(xiàn)在起，他就是段紅塵，是沐清楓的徒弟。至于那些想不起來的過往，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吧，或許，往前看，才是最重要的。
廚房的門開了，沐清楓走了出來，手里拿著塊干凈的帕子，正往這邊走。段紅塵直起身，對著他露出一個(gè)大大的笑容：“師尊，接下來是不是該教我修仙啦？”
沐清楓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愣了一下，隨即也笑了，快步走過來，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好，這就教你?！?/p>
陽光正好，清風(fēng)不燥，望月峰上的時(shí)光，好像忽然變得很慢，又好像，早已在很多年前，就悄悄等在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