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觀的大殿遠比段紅塵想象中氣派，朱紅梁柱撐起高闊的穹頂，梁上懸著的鎏金宮燈垂著水晶流蘇，風一吹便發(fā)出細碎的叮咚聲，像是誰在輕輕撥動琴弦。殿中早已擠滿了人，新入門的弟子們?nèi)齼蓛删墼谝惶?，手里捧著疊得整齊的拜師帖，目光不住地往高臺上的長老席瞟。段紅塵跟在沐清楓身后往里走時，道袍下擺掃過光潔的青石板，帶起的風驚動了角落里香爐里的煙，那縷青煙晃了晃，竟奇異地繞著他的腳踝打了個轉(zhuǎn)。
原本嘈雜的大殿忽然靜了一瞬，幾十道目光齊刷刷落在他身上。有穿著杏黃道袍的女弟子悄悄拽著同伴的袖子，眼神里滿是探究；也有幾個佩劍的男弟子皺著眉，嘴角噙著毫不掩飾的敵意。段紅塵下意識往沐清楓身后縮了縮，卻聽見頭頂傳來一聲輕笑，帶著點暖意。
“怕了？”沐清楓側(cè)過頭，晨光從殿門斜斜照進來，剛好落在他眼角的淚痣上，那點朱砂痣像是被鍍了層金，“這大殿雖闊氣，卻不及我望月峰的十分之一。峰上有處冰玉洞，洞頂嵌著天然的星圖，夜里會發(fā)光，比這宮燈好看百倍。”
段紅塵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被點燃的兩盞小燈籠。他往前湊了湊，袖口蹭到沐清楓的道袍，沾了點淡淡的冷梅香：“真的？那洞里有《御劍飛行詳解》嗎？或者《百草解毒秘錄》？”去年在酒肆聽的說書先生講過，修仙者的洞府里都藏著絕世秘籍，當時他聽得直咂嘴，連母親喊他吃飯都沒聽見。
沐清楓被他逗笑了，伸手在他鼻尖上輕輕刮了一下。指尖帶著微涼的觸感，像初春的薄冰剛化了些：“自然有。不僅有這些，還有你最愛看的《南疆異獸志》，是孤本?！?/p>
段紅塵愣了愣，下意識摸了摸懷里——那本被他翻得卷了邊的異獸志，此刻正安安穩(wěn)穩(wěn)躺在包袱里。他從沒跟任何人說過自己愛看這個，沐清楓怎么會知道？
正想問，卻見高臺上的玄陽真人清了清嗓子，拂塵一擺：“恭喜各位通過選拔?！崩险崎T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人心的力量，殿里的議論聲瞬間消失了，“現(xiàn)在，拜師大典開始。”
話音剛落，就有個穿靛藍短打的少年快步上前，“噗通”一聲跪在紅臉長老面前，雙手舉著拜師帖：“弟子王鐵柱，愿拜烈火長老為師，求長老收錄！”說著，他掌心一翻，一團火苗“騰”地竄起，在指尖跳得歡快。
紅臉長老捋著胡須笑了，接過拜師帖：“嗯，根骨尚可，起來吧。”
有了第一個，后面的弟子們也按捺不住了。穿綠裙的少女展示了隔空取物的本事，錦袍少年則祭出一把流光溢彩的匕首，說是家傳的法器。一時間，殿里各色光芒閃爍，喝彩聲此起彼伏。
段紅塵看得眼花繚亂，正琢磨著自己該露兩手什么——總不能說自己會給酒肆的賬本算錯數(shù)吧？忽然對上沐清楓的目光。
長老席上的沐清楓正望著他，坐姿端正，道袍的衣襟一絲不茍，可那雙眼睛里卻盛滿了期待，像在說“快來”。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身上，把他周身的輪廓描得格外清晰，明明是清冷的模樣，眼神卻溫柔得像要淌出水來。
段紅塵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他學著別人的樣子，端起旁邊侍者備好的茶盞，一步一步往高臺上走。青石臺階被前人踩得光滑，他走得有些急，裙擺勾住臺階的棱角，差點絆倒。
“小心?！便迩鍡飨乱庾R地往前傾了傾身，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他耳朵里。
段紅塵穩(wěn)住身形，臉頰微微發(fā)燙，快步走到沐清楓面前，雙手捧起茶盞。青瓷杯沿還帶著他的體溫，茶水在杯里輕輕晃著，映出他有些慌亂的臉。
“師尊，請喝茶。”他的聲音有點發(fā)緊，像嗓子里卡了片桂花糕。
沐清楓接過茶盞時，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許久。段紅塵的睫毛很長，緊張時會輕輕顫動，像受驚的蝶；嘴角微微上翹，帶著點天生的笑意，哪怕此刻繃著，也藏不住那點靈動。這模樣，和記憶里那個總愛賴在他書房的少年漸漸重疊——那時的少年也愛這樣，捧著新沏的雨前龍井，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喊他“師尊”。
沐清楓的指尖微微發(fā)顫，他低頭淺啜一口茶水，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卻壓不住眼底翻涌的情緒。放下茶盞時，杯底與桌面碰撞，發(fā)出輕微的“嗒”聲，在喧鬧的大殿里，卻像是敲在人心上。
他從懷里掏出枚羊脂玉牌，玉質(zhì)溫潤，顯然是常年摩挲的緣故。正面刻著“望月峰”三個字，筆鋒凌厲，背面卻是細密的云紋，最底下藏著極小的“關(guān)門弟子”四字，刻得極輕，像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沐清楓執(zhí)起段紅塵的手腕，紅繩穿過玉佩的孔時，發(fā)出細微的聲響。
段紅塵的手腕很細，皮膚白皙，血管隱約可見。沐清楓的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他的手背，像有電流竄過。段紅塵猛地一顫，下意識想縮手，卻被沐清楓輕輕按住了。
“這是望月峰的弟子牌，”沐清楓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心尖，“戴上它，以后你就是望月峰的人了。”
段紅塵低頭看著那枚玉牌，忽然覺得心口像是有什么東西破土而出，癢癢的，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這感覺太熟悉了，仿佛很多年前，也有人這樣為他系過什么——也是這般帶著冷梅香的指尖，也是這般讓他心慌意亂?？删唧w是何時何地，卻像被濃霧遮住，怎么也看不清。
他想起小時候發(fā)高燒，母親抱著他坐在床頭，也是這樣輕輕撫摸他的手背，哼著鎮(zhèn)上的小調(diào)?？赡歉杏X又不一樣，母親的手是暖的，帶著麥香；沐清楓的手是涼的，卻帶著讓人安心的力量。
“師尊……”他下意識地開口，聲音有些發(fā)啞。
“嗯？”沐清楓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帶著詢問。
段紅塵慌忙別過臉，耳尖紅得像熟透的櫻桃：“沒、沒事?！彼桓铱淬迩鍡鞯难劬?，怕在那里面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方才那瞬間的溫柔太真切，讓他差點忘了，自己或許只是個替代品。
“有事盡管說?！便迩鍡魍皽惲藴?，道袍的袖子掃過他的膝蓋，帶著點清風的涼意，“在我面前，不必拘謹。”
“徒兒只是覺得……有點恍惚?！倍渭t塵撓了撓頭，試圖掩飾那份莫名的情緒，“許是太高興了?！?/p>
沐清楓笑了，眼角的細紋里盛著溫柔。他抬手想摸摸段紅塵的頭，手到半空卻又停住，輕輕落在他的肩膀上：“高興就好?！?/p>
段紅塵能感覺到他的目光，那目光很軟，像春日的陽光曬在身上，可他總覺得，那溫柔不是為他。就像小時候在酒肆，看到張屠戶給隔壁的小姑娘糖吃，笑得一臉慈愛，可轉(zhuǎn)頭對他，就只剩“小子又偷喝我的酒”的呵斥。
他忽然有點羨慕那個“他”——能讓沐清楓這樣記掛，能讓這位清冷的仙長露出那樣的眼神，該是何等幸運。
“好了，拜師禮成。”玄陽真人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清楓長老，恭喜你得此佳徒?！?/p>
沐清楓微微頷首，目光始終沒離開段紅塵：“多謝掌門?！?/p>
周圍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夾雜著幾聲低低的議論。段紅塵抬頭時，正好對上烈火長老的目光，那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看得他后頸發(fā)涼。他縮了縮脖子，往沐清楓身后靠了靠。
沐清楓察覺到他的小動作，不動聲色地往他這邊挪了挪，擋住了那些探究的目光。他低頭對段紅塵笑了笑，聲音壓得很低，只有兩人能聽見：“別怕，有我在。”
這六個字像顆定心丸，段紅塵忽然就不慌了。他看著沐清楓近在咫尺的臉，鼻尖上還沾著點不知何時蹭到的灰塵，顯得有些狼狽，卻莫名讓人覺得安心。
他忽然想起剛上山時，母親往他包袱里塞平安符，一邊塞一邊念叨：“到了觀里，要聽仙長的話，別闖禍?！蹦菚r他還嫌母親啰嗦，現(xiàn)在卻忽然懂了——有人惦記，有人護著，原來是這樣的感覺。
拜師大典還在繼續(xù)，又有幾個弟子被長老們選中，臉上滿是欣喜。段紅塵站在沐清楓身邊，看著那些或興奮或失落的臉，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場夢。
昨天他還在杏花鎮(zhèn)的床上，抱著異獸志看得津津有味，被母親數(shù)落“懶到家了”；今天卻站在青云觀的大殿里，成了沐清楓的徒弟，腰間掛著枚溫熱的玉牌。
“走吧，”沐清楓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帶你去望月峰?！?/p>
段紅塵點點頭，跟著他往殿外走。經(jīng)過那些新弟子身邊時，他能感覺到那些目光還黏在背上，像帶了鉤子。但他沒回頭，只是緊緊跟著沐清楓的腳步。
陽光穿過殿門，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影子。段紅塵看著自己的影子和沐清楓的影子交疊在一起，忽然覺得，或許當替代品也沒什么不好。至少此刻，他是被需要的。
他低頭摸了摸腰間的玉牌，冰涼的玉石貼著皮膚，卻奇異地讓人安心。他，段紅塵，成了沐清楓的第二個徒弟。這個認知讓他既茫然，又隱隱有些期待。
或許跟著這位仙長，能找到那些想不起來的過往?；蛟S有一天，沐清楓看著他的時候，眼里的溫柔，就只是為他段紅塵。
殿外的風很大，吹得道袍獵獵作響。段紅塵抬頭看了看天，藍得像塊剛洗過的綢緞，云絮飄得很慢。他深吸一口氣，加快腳步跟上沐清楓的背影。
望月峰，冰玉洞，孤本異獸志……還有那位總愛摸他鼻尖的師尊。
好像，也沒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