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望月峰下來時，段紅塵的道袍下擺還沾著崖邊的露水，混雜著淡淡的冷梅香。方才沐清楓指尖觸過他手背的溫度，此刻像團小火苗，在他掌心燒得發(fā)燙。他沿著蜿蜒的石階往下走，青石板上的青苔被踩得發(fā)滑，好幾次差點絆倒——腦子里總反復(fù)回放著那雙含著水光的眼，還有那句"現(xiàn)在你回來了"，每個字都像浸了蜜，甜得他心慌。
"不過是長得像罷了。"段紅塵猛地攥緊拳頭，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方才在池邊瞥見的那截脊背，分明和記憶里某個模糊的影子重疊，可具體是什么時候見過，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悶得發(fā)慌。他甩了甩頭，試圖把那些紛亂的念頭甩開，道袍袖子掃過路邊的野菊，帶起一串細碎的花瓣，"當(dāng)務(wù)之急是測靈根，拜師，學(xué)真本事——管他什么前徒弟后徒弟，能御劍飛行才是正經(jīng)事。"
話雖如此，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方才沐清楓說起"回來"二字時，眼底的光亮得驚人，像是在黑暗里守了千年的人，終于等來了破曉。那眼神太燙，燙得段紅塵不敢細想——若真有那么一個人，能讓清冷出塵的仙長如此牽念，該是何等幸運？又該是何等……讓人嫉妒？
"呸呸呸。"他往地上啐了兩口，把那點莫名的酸意咽回去。山風(fēng)卷著松濤從耳邊掠過，帶著測靈根廣場的方向傳來的法器嗡鳴。他抬頭望去，只見遠處的廣場上空縈繞著淡淡的各色光暈，紅的像火，藍的像水，想來是其他弟子正在測試靈根。
"可別遲到了。"段紅塵提氣加快腳步，道袍的下擺掃過滿地梧桐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等他氣喘吁吁地跑到廣場邊緣時，日頭已經(jīng)爬到了頭頂，曬得青石地面發(fā)燙。原本擠滿了人的廣場此刻空曠了大半，只剩零星幾個弟子還在石桌前登記，大多是面帶沮喪——想來是靈根資質(zhì)不佳，沒能被長老看中。
測靈根的石柱孤零零立在廣場中央，約莫兩人高，通體青灰色，表面刻滿了繁復(fù)的符文，陽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細碎的銀光。柱腳還殘留著幾道不同顏色的光痕，想來是早間測試時留下的。旁邊守著位須發(fā)皆白的老道，正用布擦拭著柱身，見他跑來，眼皮都沒抬一下。
"還好趕上了。"段紅塵扶著膝蓋喘了半天才緩過勁，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快步走到石柱前。他學(xué)著方才遠遠瞥見的樣子，深吸一口氣，將右手輕輕按在冰涼的石柱上。掌心剛貼上石面，就覺得一股寒氣順著指尖往上竄，激得他打了個寒顫。
然而，一炷香的功夫過去了，石柱依舊是那副青灰色的模樣，連半點光暈都沒泛起。
"這是……壞了？"段紅塵皺起眉，指尖在符文上輕輕敲了敲，"還是我姿勢不對？"他試著換了左手，又把兩只手都按上去，甚至踮起腳尖讓額頭也貼在石柱上，可那石柱依舊紋絲不動，像塊普通的石頭。
旁邊的老道終于放下了布，斜睨了他一眼，語氣帶著幾分不耐："莫不是沒有靈根？趁早下山去吧，別在這兒耽誤功夫。"
段紅塵正欲反駁，忽覺掌心傳來一陣灼燙，像是被烙鐵狠狠燙了一下。他還沒來得及抽手，就聽"轟隆"一聲巨響，震得腳下的青石磚都在顫——一道黑紅色的光柱猛地從石柱頂端炸開，粗如水桶，裹挾著絲絲縷縷的紫電直沖云霄，將半邊天都染成了暗紫色。
那光柱里翻涌著濃郁的戾氣，像無數(shù)冤魂在嘶吼，又帶著毀天滅地的威壓，壓得廣場周圍的松柏都彎下了腰。段紅塵被這股沖勁掀得往后一仰，結(jié)結(jié)實實摔在地上，后腦勺磕在青石板上，疼得他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響，半天沒緩過神來。
"媽呀！這啥??？"他捂著后腦勺坐起來，望著那道貫穿天地的光柱，嚇得舌頭都打了結(jié)。光柱周圍的空氣扭曲著，隱約能看見無數(shù)虛影在其中掙扎，像是萬年前的廝殺重現(xiàn)，看得他頭皮發(fā)麻。
與此同時，青云觀深處的大殿里，正在商議要事的長老們猛地站了起來。玄陽掌門手中的玉如意"啪嗒"一聲掉在地上，臉色驟變："這氣息……是萬年前的那股魔氣！"
紅臉長老攥緊了手里的銅鈴，指節(jié)泛白："不可能！當(dāng)年各派長老聯(lián)手圍剿，親眼看著他在秘境里自爆，連魂魄都該散了——難道他沒死？"
"快！去測靈根廣場！"玄陽掌門拂塵一甩，率先踏空而起，道袍的下擺在氣流中獵獵作響。其他長老緊隨其后，十幾道身影如流星般劃破長空，法器的靈光在半空中交織成網(wǎng)，帶著肅殺之氣往廣場飛去。
段紅塵還坐在地上發(fā)懵，就見天邊飛來一群人影，青灰色的道袍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個個面色凝重，手里的法器都亮著符文——顯然是來者不善。他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后腰撞到測靈根石柱，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哆嗦。
就在這時，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如閃電般掠過，穩(wěn)穩(wěn)落在他身前。沐清楓反手將長劍插在地上，劍身嗡鳴著擋在段紅塵身前，道袍的袖子被氣流掀起，露出腕間那串冰玉佛珠，正散發(fā)著淡淡的白光，抵御著光柱的戾氣。
"清楓長老！"紅臉長老落在三丈外，銅鈴上的符文亮得刺眼，"你要護著這個魔頭？"他的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憤怒，"萬年前就是因為你一念之仁，讓他修魔功，害死了多少正派弟子？如今他竟還敢現(xiàn)身，你難道要重蹈覆轍？"
周圍的長老紛紛附和，目光如刀般刮過段紅塵，帶著徹骨的寒意。
"他是我徒弟，段紅塵。"沐清楓的聲音不大，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他側(cè)身擋在段紅塵身前，將那無數(shù)道不善的目光盡數(shù)擋下，"諸位怕是認錯人了。"
段紅塵趴在地上，透過沐清楓道袍的縫隙，看見他握著劍柄的手在微微顫抖。陽光落在沐清楓的側(cè)臉，將下頜線描得愈發(fā)鋒利，那雙總是含著溫柔的眼睛，此刻像結(jié)了層寒冰，卻又在看向他時，悄悄融化了一角，帶著不易察覺的……恐懼？
"認錯人？"紅臉長老冷笑一聲，銅鈴晃出刺耳的聲響，"你自己看看他的眉眼，他的身形——除了少了幾分魔氣，簡直和當(dāng)年的魔尊一模一樣！"
段紅塵這才注意到，周圍的長老們看他的眼神，除了警惕，還有種近乎驚恐的熟悉。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又看了看沐清楓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場景莫名熟悉——像是很多年前，也有人這樣擋在他身前，背后是漫天火光，身前是無數(shù)把指向他的劍?？删唧w是何時何地，卻像被濃霧遮住，怎么也看不清，只覺得眼眶發(fā)澀，像被風(fēng)沙迷了眼。
"清楓長老，"一直沉默的玄陽掌門終于開口，拂塵搭在手腕上，語氣聽不出喜怒，"你怎么證明他不是當(dāng)年那個魔頭？"
沐清楓猛地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段紅塵身上。段紅塵的額角磕出了血，順著臉頰往下淌，混著塵土，狼狽得很，卻偏有雙清亮的眼，此刻正茫然地望著他，像只受驚的小鹿。這眼神太干凈，干凈得讓沐清楓心口一抽——當(dāng)年那個少年在秘境里最后望向他的眼神，是淬了毒的恨，是焚盡一切的絕望，絕不是這樣的。
"我愿以自身修為擔(dān)保。"沐清楓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往前一步，將段紅塵護得更緊了些，"若他真是當(dāng)年的魔尊，我沐清楓愿自廢仙骨，任憑處置。"
"空口無憑！"紅臉長老怒喝一聲，銅鈴上的符文亮起紅光，"萬年前你也是這般護著他，結(jié)果呢？各派弟子死傷慘重，連你自己都差點被他拖入魔道！"
沐清楓的指尖猛地一顫，像是被戳中了痛處。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片清明："若他真有異動，傷了同門，我會親手了結(jié)他。"這句話像塊冰，砸在地上裂成無數(shù)片，聽得段紅塵后頸發(fā)涼。
廣場上瞬間安靜下來，連風(fēng)聲都停了。長老們面面相覷，顯然沒料到沐清楓會說出這樣的話。
玄陽掌門沉默片刻，拂塵輕輕一擺："既如此，便依清楓長老所言。"他的目光掃過段紅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可留下做你的徒弟，但若傷了人性命，或顯露半分魔性，立刻關(guān)入水牢，永不得出。"
長老們雖有不甘，卻也不好再反駁——沐清楓以性命作保，又許下"親手了結(jié)"的承諾，已是給足了各派顏面。紅臉長老狠狠瞪了段紅塵一眼，銅鈴"哐當(dāng)"一聲收了起來，率先轉(zhuǎn)身離去。其他長老也紛紛散去，臨走時看段紅塵的眼神，依舊帶著濃濃的敵意，像在看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
廣場上的黑紅色光柱不知何時已經(jīng)散去，只留下測靈根石柱頂端還縈繞著淡淡的戾氣。風(fēng)卷著落葉掠過空蕩蕩的廣場，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襯得氣氛愈發(fā)冷清。
沐清楓轉(zhuǎn)過身，彎腰伸出手。他的指尖沾著些塵土，指節(jié)分明，還帶著常年握劍的薄繭。
段紅塵望著那只手，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方才沐清楓那句"親手了結(jié)"還在耳邊回響，帶著徹骨的寒意；可他擋在身前的背影，又那么堅定，像座永不倒塌的山。他猶豫了半晌，終究還是輕輕握住了那只手。
入手的溫度很暖，帶著點微顫。沐清楓稍一用力，就把他拉了起來。段紅塵踉蹌了一下，撞進沐清楓懷里，鼻尖縈繞著熟悉的冷梅香，混著淡淡的血腥味——想來是方才光柱爆發(fā)時，沐清楓為了護他，受了些內(nèi)傷。
"走吧。"沐清楓松開手，聲音放軟了些，眼角的冰霜化了些，"去大殿拜師。"
段紅塵跟在他身后，看著那襲月白道袍在暮色里飄動，心里那股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涌了上來。像是很多年前，也有人這樣牽著他的手，走過長長的石階，背后是漫天晚霞，身前是未知的命運。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里還殘留著沐清楓的溫度，燙得他心慌。
"師尊，"他忽然開口，聲音有些發(fā)緊，"萬年前的那個……魔尊，到底是誰？"
沐清楓的腳步猛地頓住，背影僵了一瞬。過了許久，才聽見他輕輕嘆了口氣，聲音輕得像嘆息："以后……再告訴你。"
段紅塵沒再追問，只是默默地跟著他往前走。暮色漸濃，遠處的大殿亮起了燈火，像顆顆散落的星辰。他知道，從今天起，他在青云觀的日子絕不會安生——那些長老的眼神，那些若有似無的敵意，都在提醒他，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根刺，扎在所有人心里。
可他抬頭望向沐清楓的背影時，又覺得沒那么可怕了。至少，有個人愿意擋在他身前，愿意信他，愿意……等他。
至于那個萬年前的魔尊，至于那些模糊的記憶，或許總有一天會清楚的。現(xiàn)在，他只想快點走完這長長的石階，快點握住那只愿意為他顫抖的手，快點……成為真正的"段紅塵"。
石階盡頭的大殿越來越近，燈火的光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像再也分不開的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