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紅塵貓著腰鉆進望月峰的竹林時,露水正順著竹葉尖往下淌,打濕了他道袍的下擺。他手里攥著張皺巴巴的峰巒圖,是從雜役房老道士那里討來的,圖上用朱砂標(biāo)著"冰玉洞"的位置——據(jù)說那是沐清楓常去的地方。竹枝劃過衣襟發(fā)出沙沙聲,驚得幾只山雀撲棱棱飛起,他慌忙往樹后縮,后腦勺卻撞在粗壯的竹節(jié)上,疼得齜牙咧嘴。
"都說望月峰是青云觀最清凈的地方,怎么比山下的集市還難闖。"他揉著后腦勺嘀咕,指尖摸到道袍上沾的蒼耳子,這才想起出門時忘了聽雜役的話,該在袖口抹點驅(qū)蟲的艾草汁。正懊惱著,忽然聞到一股冷冽的梅香,混著水汽從竹林深處飄來,像是雪后初晴時,踏過落滿梅花的石階。
循著香味撥開最后一層竹簾,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屏住了呼吸。
月牙形的池塘嵌在青石崖下,池水綠得像翡翠,水面上飄著幾片白梅瓣,想必是從崖頂?shù)睦厦窐渖下湎聛淼?。池中央的水霧里立著個人,烏黑的長發(fā)濕漉漉地披在肩頭,水珠順著流暢的脊背滑進水里,激起一圈圈細碎的漣漪。那人側(cè)對著他,下頜線繃得筆直,脖頸處的肌膚白得像雪,偏偏鎖骨下有顆朱砂痣,在水光里若隱若現(xiàn),看得段紅塵心頭莫名一跳。
"乖乖......"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指腹蹭到嘴角沒擦干凈的芝麻餅碎屑。在杏花鎮(zhèn)他也算見過不少俊俏后生,可誰也比不上眼前這人半分。尤其是那截浸在水里的腰,線條利落得像用玉刀雕出來的,腰側(cè)還沾著片白梅瓣,隨著呼吸輕輕顫動——這場景太熟悉了,像夢里見過的畫,可具體是哪幅畫,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他正看得發(fā)怔,忽然聽見池中人輕咳一聲。那聲音清冽如冰玉相擊,驚得段紅塵手忙腳亂,后腰撞在身后的竹叢里,帶起一陣嘩啦啦的響動。
"誰在那里?"
池中人影一閃,原本散在岸邊的月白道袍已穿在身上。墨色的長發(fā)被他隨手束成高馬尾,幾縷濕發(fā)垂在臉頰,更顯得眉目如畫。一把銀劍不知何時被他握在手里,劍尖斜指地面,水珠順著劍穗往下墜,在青石板上砸出細小的水痕。
段紅塵知道躲不過,硬著頭皮從竹叢后挪出來,雙手抱頭笑得一臉討好:"仙長息怒!我是新來的弟子,迷路了......"他說著偷偷抬眼,正好對上那雙眼睛——瞳孔是極淺的琥珀色,此刻卻像結(jié)了層冰,看得人心里發(fā)怵。
話音未落,那銀劍"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沐清楓僵在原地,原本清冷的眸子像是被驚雷劈過,瞳孔驟縮,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他幾步?jīng)_過來,速度快得像陣風(fēng),雙手死死抓住段紅塵的肩膀,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眼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你......你不是在秘境里......"
溫?zé)岬囊后w滴在段紅塵的手背上,他這才發(fā)現(xiàn)沐清楓哭了。那雙總是含著冰霜的眼睛此刻盛滿了淚水,順著蒼白的臉頰往下淌,混著沒擦干的水珠,分不清哪是淚哪是水。"為師錯了,"沐清楓忽然把他緊緊抱住,聲音哽咽得像被揉皺的紙,"當(dāng)年不該讓你獨自去取那枚定魂珠,是我害了你......"
段紅塵被勒得差點喘不過氣,鼻尖縈繞著淡淡的冷梅香。這懷抱太用力了,像是要把他揉進骨血里,帶著失而復(fù)得的狂喜,又藏著深不見底的悔恨。他抬手拍了拍沐清楓的背,忽然覺得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酸酸脹脹的——這感覺太真實了,仿佛很多年前,也有人這樣抱著他,背后是漫天火光,耳邊是撕心裂肺的哭喊。
"仙長,"他小心翼翼地開口,聲音被勒得發(fā)緊,"你可能弄錯了,我叫段紅塵,今天剛上山......"
沐清楓猛地松開他,淚眼朦朧地打量著他。目光從他凌亂的發(fā)髻滑到歪著的腰帶,最后停在他鎖骨處的淡青色胎記上——那胎記像片小小的楓葉,和記憶里那個總愛耍賴的少年一模一樣。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用袖子擦了擦臉,指尖還在微微發(fā)顫:"抱歉,失態(tài)了。"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劍,劍鞘上的云紋被水珠打濕,顯得愈發(fā)溫潤。"你是新來的弟子?"見段紅塵點頭,他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那你愿不愿意拜入我門下?"
"???"段紅塵愣住了,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可我還沒測靈根呢,萬一我是五靈根都混雜的廢柴......"在山下聽的說書先生講過,修仙者最看重靈根,像他這樣從沒練過吐納的,能有個普通靈根就不錯了。
"無妨。"沐清楓打斷他,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他伸手拍了拍段紅塵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道袍傳過來,燙得段紅塵心頭一跳,"不管你是什么靈根,我都收你。等你測完靈根,我親自為你舉行拜師禮,讓全觀的人都知道,你是我沐清楓的徒弟。"
段紅塵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卻見沐清楓望著他的眼神格外認(rèn)真,像是在看失而復(fù)得的珍寶。陽光穿過水霧落在他臉上,把眼角的淚痣照得格外清晰,那淚痣和自己右眼角的那顆,竟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莫要害羞。"沐清楓忽然笑了,嘴角的梨渦里盛著溫柔,"以后在這望月峰,你想住哪間屋都行,想看哪本秘籍都隨意。后山的溫泉最養(yǎng)人,冬天泡著能驅(qū)寒,我常去的......"他話說到一半忽然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閃過一絲悵然。
段紅塵看著他這副樣子,心里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更重了。好像很多年前,也有個人這樣對他笑過,也是這樣絮絮叨叨地說著山上的趣事,說要帶他去看云海翻涌,去摘崖頂?shù)撵`果??删唧w是何時何地,卻像被濃霧遮住,怎么也看不清。
"那個......仙長......"他撓了撓頭,試圖掩飾那份越來越強烈的悸動。
"嗯?"沐清楓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心尖。
兩人的目光猝不及防撞在一起,段紅塵慌忙別過臉,耳尖紅得能滴出血來:"沒、沒什么。"
沐清楓往前湊了湊,道袍的袖子掃過他的膝蓋,帶來一陣淡淡的梅香:"有什么難處盡管說,在我面前不用拘謹(jǐn)。"他頓了頓,聲音放得更柔了,帶著點懇求的意味,"對了,能叫我一聲師尊嗎?"
段紅塵眨了眨眼,懷疑自己聽錯了:"啊?"
"你早晚都是我的徒弟,不必在意這些細節(jié)。"沐清楓的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袖口,像是怕嚇著他,"就當(dāng)......提前練練?"
看著他眼底的期待,像個盼著糖吃的孩子,段紅塵忽然說不出拒絕的話。他張了張嘴,喉嚨有點發(fā)緊,費了好大勁才擠出兩個字:"師尊。"
這兩個字剛出口,沐清楓的眼睛瞬間亮了,像是被點燃的星辰。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泛白,卻還是努力維持著平靜,只是聲音里的顫抖藏不?。?哎......"這一聲應(yīng)得極輕,卻像是醞釀了千言萬語,聽得段紅塵心口發(fā)悶。
池邊的水霧漸漸散了,露出崖頂?shù)箳斓睦厦窐洌块g還掛著未化的冰棱。遠處傳來其他峰的晨鐘聲,一下下撞在心上,提醒著段紅塵測靈根的時辰快到了。
"快去吧,別誤了時辰。"沐清楓松開手,往后退了半步,目光卻始終黏在他身上,像是怕一轉(zhuǎn)身,眼前人就會消失不見,"測完靈根就回這里來,我讓廚房給你留著桂花糕。"
段紅塵點點頭,剛要轉(zhuǎn)身,又被沐清楓叫住。
"紅塵。"他很少這樣叫人的名字,舌尖抵著這兩個字,像是在品嘗什么珍貴的滋味,"路上小心些,別和其他弟子起爭執(zhí)。若是有人欺負你......"他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冷冽,"就說是我沐清楓的人。"
段紅塵心里一暖,忽然覺得這仙長也沒那么嚇人。他用力點頭,轉(zhuǎn)身往竹林外跑,道袍的下擺掃過滿地的白梅瓣,帶起一陣清香。跑出老遠,他回頭望了一眼,見沐清楓還站在池邊望著他,月白道袍在風(fēng)里飄動,像朵盛開的白梅。
"真是個怪人。"他嘀咕著加快腳步,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測靈根、拜師、修仙......這些本該只是隨口說說的事,此刻忽然變得真切起來。尤其是想起沐清楓那雙含著淚的眼睛,他就忍不住想:或許拜入這位仙長門下,真的是件不錯的事。
竹林里的晨露還在往下滴,池邊的銀劍靜靜躺在青石板上,劍鞘上映出沐清楓望著少年背影的模樣。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那里還殘留著淚水的溫?zé)帷倌炅?,他終于等到了。這次,無論付出什么代價,他都不會再放手了。
陽光漸漸爬過青石崖,把望月峰的每一寸都染成金色。段紅塵的腳步聲消失在竹林盡頭,留下滿地的白梅瓣,在風(fēng)里輕輕打著旋,像是誰未說出口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