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過精致的雕花長窗,在坤寧宮光潔如鏡的金磚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秦箏一身勁裝,墨發(fā)高束,正提著一柄未開刃的練習長槍,在殿前那片開闊的漢白玉庭院中騰挪閃轉。槍影如龍,破開清晨微涼的空氣,發(fā)出嗚嗚的厲嘯,一招一式都帶著戰(zhàn)場上淬煉出的殺伐果斷,與這雕梁畫棟、花團錦簇的宮殿格格不入。
幾個被內務府新?lián)軄淼男m女捧著洗漱用具和皇后常服,瑟縮地躲在朱漆廊柱后,探頭探腦,臉上寫滿了驚恐。她們何曾見過這等陣仗?皇后娘娘不應該是端莊嫻雅、焚香撫琴的嗎?怎地一大早就舞刀弄槍,那破空之聲聽著就讓人腿軟。
“怕什么?”一個略年長些、面容沉靜的掌事姑姑端著銅盆走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她是秦箏從北地帶回的老兵,名喚云娘,斷了一指,眼神卻銳利如鷹?!澳锬镞@是在活動筋骨。都打起精神,把東西備好,娘娘練完了自會傳喚?!?/p>
云娘話音剛落,秦箏一個凌厲的回馬槍式收勢,長槍“鏘”地一聲拄在地上,震得地面微顫。她氣息平穩(wěn),額角只滲出細密的薄汗,目光銳利地掃過廊下:“水?!?/p>
云娘立刻應聲,捧著銅盆和布巾快步上前。秦箏隨手將長槍丟給旁邊一個強作鎮(zhèn)定的太監(jiān),那太監(jiān)手忙腳亂地接住,被槍桿的重量帶得一個趔趄。
這時,一個穿著深緋色宦官服、面白無須的中年太監(jiān),領著兩個小內侍,垂首斂目地走進庭院。他是內務府總管王德海,臉上堆著恭敬得體的笑容,眼神卻像滑膩的泥鰍。
“奴才給皇后娘娘請安?!蓖醯潞I钌罟律?,聲音尖細,“娘娘萬福金安。按宮規(guī),各宮妃嬪每日卯時正刻需至坤寧宮向娘娘請安。您看……”
秦箏正接過云娘擰好的熱布巾擦臉,聞言動作一頓,英氣的眉毛擰了起來:“卯時?”她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壓迫感,“本宮卯時要去西苑校場練兵。讓她們散了,該干嘛干嘛去?!?/p>
王德海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腰彎得更低了,語氣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堅持:“娘娘息怒。這……這是祖制,后宮和睦,晨昏定省乃禮法根本。若廢弛了,只怕……只怕朝堂上那些言官御史們,又要聒噪了。”他小心翼翼地抬眼覷著秦箏的臉色,話里話外透著“您不怕麻煩,但陛下怕”的意思。
“聒噪?”秦箏將布巾丟回盆里,水花濺起。她轉過身,正面對著王德海,眼神如刀鋒般刮過他那張過分圓滑的臉,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王總管,你是在拿言官壓本宮,還是拿祖制壓陛下?”
王德海心頭一凜,冷汗瞬間就下來了:“奴才不敢!奴才萬萬不敢!奴才只是……”
“只是什么?”秦箏打斷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庭院,帶著戰(zhàn)場上號令千軍的威嚴,“本宮是皇后,統(tǒng)領六宮。本宮的話,就是規(guī)矩。從今日起,卯時請安,免了!省下那點功夫,讓她們多睡會兒,或者去御花園賞賞花,強過在這里大眼瞪小眼。至于后宮和睦……”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噤若寒蟬的宮女太監(jiān),最后落回王德海煞白的臉上,“本宮自有分寸。若有人覺得日子太清閑,想找點事做,西苑校場的大門敞開著,本宮親自教她‘和睦’二字怎么寫!聽明白了?”
最后四個字,如同重錘落下。
王德海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觸地:“奴才……奴才明白!謹遵娘娘懿旨!”聲音都變了調。
庭院內死寂一片。廊柱后的宮女太監(jiān)們更是大氣不敢出,看向場中那個一身勁裝、氣勢迫人的皇后娘娘,眼神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敬畏。
秦箏懶得再看地上抖如篩糠的王德海,對云娘一揮手:“更衣。去校場?!彼蟛搅餍浅顑茸呷ィ铰纳L,將那套繁復的后宮規(guī)矩和無數(shù)道驚疑不定的目光,統(tǒng)統(tǒng)甩在了身后。
沉重的殿門在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庭院里惶惑不安的空氣。秦箏在云娘的侍奉下?lián)Q上便于行動的騎裝,剛束好腰帶,便聽見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她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那股清冽的墨香混著龍涎香的氣息,在這坤寧宮里獨一無二。
“下朝了?”秦箏頭也沒回,對著巨大的銅鏡整理著袖口,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還是來興師問罪的?王德海想必已經(jīng)去你那兒哭訴過了吧。”她可以想象那位內務府總管涕淚橫流、痛陳皇后如何“悍勇無禮”、“踐踏祖制”的模樣。
蕭徹走到她身后幾步遠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她挺直的背影上。晨光透過窗欞,為她利落的輪廓鍍上一層淡金。他臉上沒什么慍色,反而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嗯,”他應了一聲,聲音溫潤,“王德海是來過了,一把鼻涕一把淚,說皇后娘娘的威儀震得他肝膽俱裂。”
秦箏從鏡子里瞥了他一眼,哼道:“怎么,陛下也覺得本宮跋扈,攪亂了你這后宮的‘一池春水’?”
“春水?”蕭徹輕笑出聲,走到一旁的紫檀木架旁,那上面掛著一副擦拭得锃亮的輕便鱗甲,正是秦箏慣用的那副。他伸手,極其自然地拿起旁邊一塊細軟的鹿皮,指尖拂過甲片冰冷的邊緣,動作熟稔地擦拭起來,仿佛這是每日必做的功課?!敖憬悖彼贿叢潦?,一邊慢悠悠地說,語氣里帶著一種奇異的縱容,“朕這后宮,在你來之前,不過是一潭死水。如今……”他頓了頓,抬眼,從鏡中迎上秦箏略帶詫異的視線,眼底笑意加深,“終于有了點活泛的生氣。至于規(guī)矩?”
他放下鹿皮,指尖輕輕彈了一下光可鑒人的甲片,發(fā)出清脆的“?!币宦?。“姐姐在的地方,姐姐就是規(guī)矩?!彼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帝王的篤定,仿佛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爸灰憬愀吲d,把這坤寧宮的屋頂掀了,朕也只會問一句,瓦片落下來,可曾驚擾了姐姐練槍?”
秦箏整理袖口的動作徹底停住了。她轉過身,定定地看著蕭徹。年輕的帝王站在晨光里,一身常服,姿態(tài)閑適,手里還拿著那塊擦甲的鹿皮。他的眼神清澈坦蕩,沒有一絲一毫的勉強或算計,只有純粹的、近乎寵溺的維護。
一股熱流毫無預兆地撞上心口,比剛才那碗雞湯更洶涌。她習慣了在戰(zhàn)場上發(fā)號施令,習慣了用刀槍說話,習慣了承擔“悍勇”、“跋扈”的非議。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人如此理所當然地站在她身前,為她擋住所有世俗的規(guī)訓與指責,輕描淡寫地將她的“不合時宜”定義為新的規(guī)則。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別過頭,掩飾性地咳了一聲,耳根再次不受控制地微微發(fā)燙。
“少貧嘴?!彼洁炝艘痪?,聲音比平日軟了幾分,走到他面前,伸手拿過自己的鎧甲,“校場要遲了。”
蕭徹順從地遞過鎧甲,看著她利落地披掛。在她系緊最后一根系帶時,他忽然開口,聲音依舊溫和,卻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姐姐只管去做你想做的。朝堂上的聲音,自有朕在?!?/p>
秦箏系帶的手指微微一頓。她沒有回頭,只是低低地“嗯”了一聲,然后提起倚在一旁的長槍,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陽光傾瀉而入,照亮她甲胄上冰冷的寒光,也照亮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名為安心的漣漪。
日子如溪流般在兵戈碰撞與朱批墨香間淌過,轉眼便是數(shù)月。
秦箏的西苑校場儼然成了禁軍中的一塊“圣地”。每日清晨,鏗鏘的操練聲取代了宮苑慣有的鶯聲燕語?;屎竽锬镉H自下場操練新軍,不擺花架子,招招都是戰(zhàn)場搏命的狠辣。起初還有勛貴子弟抱著獵奇或輕視的心思混進來,沒幾日便被操練得哭爹喊娘、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再不敢靠近西苑半步。倒是那些真正有血性、有抱負的底層軍士,對這位彪悍的皇后心悅誠服,校場上的精氣神一日勝過一日。
朝堂上的暗流卻從未停歇。以老丞相周崇為首的一批文臣,對秦箏的“離經(jīng)叛道”積怨日深。奏折雪片般飛向蕭徹的御案,字字句句引經(jīng)據(jù)典,痛斥皇后“牝雞司晨”、“有違婦德”、“動搖國本”,甚至影射她擁兵自重,居心叵測。更有甚者,開始將矛頭隱隱指向蕭徹,諷其“畏妻如虎”、“縱容悍婦,致使后宮不寧,朝綱紊亂”。
這一日大朝會,氣氛格外凝重。金鑾殿上,文武百官分列兩班,空氣仿佛凝固的鉛塊。
周崇須發(fā)皆白,手持玉笏,顫巍巍出列,聲音蒼老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沉痛:“陛下!老臣泣血再諫!皇后娘娘身居后位,母儀天下,本當為天下女子之典范!然其每日披堅持銳,與軍漢為伍于校場,置后宮禮法于不顧,更兼插手禁軍事務,此等行徑,駭人聽聞!長此以往,綱紀何在?國體何存?陛下若再縱容,恐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動搖我大胤立國之根基??!”他語帶哽咽,老淚縱橫,一副憂國憂民、痛心疾首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