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軍！我們班那個馬國軍！”他痛苦地佝僂下去，像一只被強行剝掉甲殼的蝦米，“新兵！跑！炮彈來了他慌?。∵B滾帶爬往林子外躥！”他的聲音尖利顫抖，充滿了無法宣泄的痛苦，“班長！班長撲過去扯他！想把他按回溝里！”趙衛(wèi)國的牙齒格格打顫，眼中翻涌著二十年來日日重現(xiàn)卻從未說出口的可怖畫面，“晚了！氣浪……氣浪炸開！裹著彈片……噗……”
一個渾濁粘膩的、模擬氣浪爆裂血肉橫飛的聲音從他喉管深處擠了出來，混合著生理性的惡心和巨大的恐懼。他猛地閉緊了眼睛，眼皮劇烈地抽搐跳動：“……他們倆……挨得最近，炸得最……稀碎……”濃重的喘息聲中，他艱難地停頓著，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那片泥巴地里……根本……根本就找不全……誰的……”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連呼嘯的山風似乎都短暫地收住了聲音。
啪嗒。一滴冰涼的水珠砸在林小雨手中緊攥著的文件紙上。緊接著是第二滴，第三滴……冰冷的雨點終于從鐵灰色的天空傾瀉而下，起初稀疏，帶著試探性的敲打，很快就連成灰白色的絲線。雨水迅速打濕了紙頁上潦草的筆記，模糊了陣亡名冊上“炊事班編制：二十一人”幾個清晰的鋼筆字跡。林小雨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了，紙張的邊緣被她捏得皺成一團。
雨水沖刷著趙衛(wèi)國布滿污泥和淚水的臉。他慢慢抬起頭，布滿血絲的渾濁眼珠透過層層雨簾，失神地望向那座矮小的、刻著“李柱子”名字的木碑。
石碑前，不知何時，他的老母親已經(jīng)放下了手中緊攥的小布袋。老人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跪在冰冷的泥濘中，雨水順著她花白稀疏的頭發(fā)流進深深的皺紋溝壑。她從布袋里掏出了三根細細的香，還有一張用紅色細紙匆匆裁就的簡陋神主牌位——或許是早已準備好的，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李柱子的名諱。老人顫抖著雙手，在滂沱大雨里劃亮了一根火柴?；鹈缥⑷醯負u曳、掙扎，幾次都幾乎要被雨水和狂風吹滅。終于，香頭被點燃，瞬間散發(fā)出一點微弱的紅光，升起極其細弱、幾乎立刻就被雨水打散的青煙。紅點在渾濁的世界里固執(zhí)地閃爍，像是這個悲傷母親心中最后一絲搖曳的希望。
老人虔誠地、小心翼翼地扶著那三點微弱的紅光，將它們慢慢地、深深地插入李柱子墳前冰冷而濕透的泥土里。小小的香頭在泥濘中微微震顫。
她把那張簡陋的紅色小牌位端正地擺好——盡管雨水立刻使它模糊變形。做完這一切，她枯槁的雙手合十，布滿老年斑的手指深深扣在一起，擱在胸前，對著那三點在雨幕中頑強掙扎的紅光，深深地、長久地俯下身子跪拜下去?；ò椎念^發(fā)徹底被雨水浸透，緊貼著頭皮和顫抖的肩膀，像一塊蒙在她悲傷之上的灰色蓋布。單薄的身體在雨中微微起伏，分不清是虔誠的叩拜，還是無聲哀泣的抽搐。
趙衛(wèi)國定定地看著老母親雨中卑微又無比神圣的跪拜。他臉上的激烈情緒早已褪盡，只剩下一種被徹底掏空后的死寂。雨水順著他刀劈斧鑿般的皺紋流淌下來，冰冷刺骨。
他張了張嘴，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幾下。那嘶啞低沉的聲音從風雨中傳出來，仿佛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在為這片土地下所有凝固的冤魂發(fā)出蒼涼的詰問：
“死的……”他的目光艱難地從那三點微弱得隨時可能熄滅的紅光上抬起，掃過沉默的十九座墳塋，最后停在自己腳旁那塊剛剛被掘開、露出下面冰冷石頭的第二十座無名墓碑上?！啊赖谋静辉撌撬麄儭?/p>
聲音消散在越來越急驟的雨幕中，像是最終沉入無底的深潭，沒有回響。
雨水猛烈地敲打著山林、土地和那二十座沉默的土堆，白茫茫一片。
老婦人終于完成了漫長的跪拜。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混著淚水，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在林小雨的攙扶下站起身。濕透的衣服沉甸甸地貼在身上。老婦人離開前，微微側過頭，渾濁的目光帶著某種幾乎穿透時光的茫然，投向站立在風雨中、渾身濕透如泥塑的趙衛(wèi)國。她的嘴唇在冰冷的空氣中翕動了幾下，最終發(fā)出一絲含混不清、卻又仿佛耗盡了她剩余所有力量的喟嘆：
“……守……守得好……好好守……”
聲音輕飄飄的，被風雨撕碎。沒等趙衛(wèi)國有任何反應，林小雨攙扶著老人，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轉身踩進泥濘的山路，迅速消失在白茫茫的雨幕后面，留下身后一片沉重的死寂。
山坡上，只剩下趙衛(wèi)國一人。雨更大了，整個世界都淹沒在嘩嘩的、令人窒息的喧鬧里。濕透的破舊軍綠上衣沉甸甸地吸附在他身上，冰冷刺骨，仿佛要把他肺里的最后一點熱氣都榨干。雨水順著他的褲腿不住地流淌，沒入沾滿污泥、磨得幾乎要破底的膠鞋。
他沒有去看那消失在下山路上的背影。目光緩緩地、沉重地移動。眼前，李柱子墳前三根細香的紅點，終究在越來越急促的雨點捶打下完全熄滅了，只留下短短一截潮濕焦黑的頭，可憐巴巴地插在泥水里。那張小小的紅色神主牌位，被雨水完全泡軟，模糊成一小團凄艷的爛紙，歪倒在濕淋淋的草叢根部。
十九座墳塋沉默矗立，在雨水沖刷下更顯死寂。雨水流經(jīng)那些木碑上的刻痕，沖走灰塵，反而使每一個名字——王老栓、張鐵嶺、李柱子——都顯出一種被歲月風霜侵蝕后的、清晰的倔強輪廓，無言地訴說著什么。
趙衛(wèi)國的視線最終落回自己腳下。
剛才用盡蠻力掘開的淺坑里，雨水正不斷灌入、匯聚。渾濁的黃泥水，漸漸淹沒了那塊堅硬沉默的黑石墓碑的上半截。那模糊的刻痕被水覆蓋、放大，渾濁水影晃動著，似乎能看出些扭曲的筆畫形狀，又或許只是一些徒勞的刮痕。
他慢慢彎下腰，枯枝般僵硬的手指伸出，顫栗著，撫過那塊冰冷的石頭。指尖沾滿了泥漿和雨水。二十年了……他一直以為自己在守著他們十九個。直到此刻，當那片被他親手掘開、又被雨水灌滿的淺坑猙獰地躺在腳邊，他才真正看清：
這座沒有名字的墳，這片被謊言囚禁的山坡，囚鎖的不是別人，從來只有他自己。他守著的，是一場遲到二十年的審判。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含混不清、類似嗚咽又像干嘔的嘶啞聲音，終于明白了“守墓人”這三個字浸透骨髓的冰冷鐵銹味。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下來，將整個世界都泡在了寒透骨髓的淚水里。
雨水像無數(shù)冰冷的鞭子抽打著山坡，抽打著趙衛(wèi)國枯瘦的軀殼。冰冷的濕意早已滲透層層布衫，鉆入骨髓，帶來一種深入靈魂的僵木。他就那樣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雨水反復沖刷、行將崩塌的泥偶。
眼前那片剛剛被他用鐵鍬粗暴翻開的泥土，被滂沱大雨澆灌得稀爛。渾濁的泥漿如同污濁的眼淚，源源不斷地灌注進那個狹長的淺坑，水位一點點上升，漸漸漫過那塊埋了一半的、粗糙黑石墓碑的脖頸。水面上飄著被雨水打落的細小枯枝和草屑，渾濁的水波扭曲地晃動著，使石頭上那些早已模糊不清的刻痕更像一張張無聲嘲諷的鬼臉。
雨水流進他的眼睛，帶出陣陣蟄痛?？伤麤]抬手去擦。視線越過那汪迅速積聚的泥水潭，越過那塊沉淪在水底的無名墓碑，死死盯在李柱子墳前的慘淡景象上：三根細香早已被雨水徹底撲滅、折斷，黑黢黢的香頭可憐地歪倒在被泡爛的神主牌位旁邊。那抹象征著血脈連結的殘紅，最終徹底化為一小攤粘膩的污漬，滲入冰冷的泥里，再也不見蹤跡。
她最后的哭聲，那個被雨水和泥濘裹挾的老母親的哭聲，早已消失在呼嘯的雨簾之后。可此刻，另一種聲音卻穿透厚重的雨幕，挾著冰寒的陰風，異常清晰地鉆進趙衛(wèi)國的耳朵里——
“……炊事班編制：二十一人。”
“……馬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