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禪是被一陣尖銳的剎車聲和無法形容的惡臭給硬生生拽回“人間”的。
什么味道？是發(fā)餿的湯餅混著腐爛果子的氣味，鉆進(jìn)鼻子，直沖天靈蓋。劉禪猛地坐起，又因一陣劇烈眩暈重重砸了回去，后腦勺磕在冰涼堅硬、帶著潮氣的青石板上，嗡的一聲。記憶混亂得像摔碎的琉璃盞，最后清晰的畫面是成都城中沖天的火光、震耳欲聾的喊殺，以及他自己那聲嘶力竭、充滿了不解與絕望的哭喊：“相父！相父??！”
那焚城的烈焰似乎還灼烤著他的皮膚，他下意識地蜷縮，隨即，冰冷的現(xiàn)實(shí)包裹了他。耳中是極其嘈雜陌生的聲浪：尖利的喇叭聲此起彼伏，像是某種怪異的號角；遠(yuǎn)處隱約傳來“噔噔噔”節(jié)奏古怪的鐵輪敲擊聲；還有人用他完全聽不懂，卻極其響亮粗糲的語言（后來他知道那叫“方言”）在叫罵著什么。
涼意順著殘破不堪的粗麻單衣縫隙鉆進(jìn)身體每一個角落。劉禪費(fèi)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天色陰沉，鉛灰色的，低得仿佛要壓到人的頭頂。視線所及，是幾堵高得離譜、形狀無比方正，甚至泛著灰黃色金屬冷光的墻壁（那是樓），墻面開著無數(shù)巨大的黑洞（那是窗），窗內(nèi)偶爾閃過晃動的人影，冷漠又遙遠(yuǎn)。狹窄的天光下，是一條污水橫流、擠滿了“車”和“人”的路——那些“車”造型詭異，沒有馬，轟鳴著噴出濃煙（后來他聽說這叫“汽車”）；而“人”，都穿著奇裝異服，男人幾乎都剪短了發(fā)，顏色單調(diào)，灰藍(lán)、藏青、沉悶的黑。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從成都逃難時就穿著的、沾滿污跡和不明濕痕的赭色粗麻單衣，手腳冰冷麻木，肚子里傳來絞痛的咕嚕聲。饑寒交迫如同兩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
“相父…”他下意識地喃喃，聲音嘶啞微弱得連自己都聽不清。這里是何處？莫非是傳說中的……陰曹地府？可陰曹地府該有牛頭馬面，該有判官閻君。這里只有冰冷、骯臟、陌生和無窮無盡的……饑餓！
他想爬起，四肢卻像灌了鉛般沉重。他掙扎著撐起半個身子，胡亂地摸向腰際——那里曾佩著象征漢家天子威儀的玉帶和綬囊，如今空空如也。只有腰間原本系綬囊的、浸透污垢變得硬邦邦的絲絳仍在。
一陣混亂急促的高跟鞋敲擊聲由遠(yuǎn)及近，伴隨著一股刺鼻的廉價香粉氣。
“……讓讓！讓讓！好狗不擋道！”
一個穿著極其暴露（在劉禪看來簡直驚世駭俗）、包裹著光潔大腿和手臂，披散著波浪卷頭發(fā)的年輕女子（劉禪后來知道那叫“燙發(fā)”），正一臉厭惡地提著裙角躲開地上的污水，眼角余光掃到蜷在墻根下的劉禪，立刻如避蛇蝎般夸張地向旁邊跳開半步。
“呀！作死??！叫花子滾開點(diǎn)！臭死了！要死死遠(yuǎn)點(diǎn)！”女子尖利的聲音刮著劉禪的耳膜。
劉禪茫然地抬起頭。那張被劣質(zhì)粉脂覆蓋的臉上，清晰的鄙夷和極度的嫌惡，像冰冷的針扎進(jìn)他心里。即使在成都被魏軍圍困、危在旦夕時，也無人敢用這樣的眼神看他——劉禪！
他張嘴，想說什么，想告訴對方他是蜀漢皇帝，然而聲帶干澀，只發(fā)出嘶啞的抽氣聲。巨大的屈辱感和荒謬感瞬間淹沒了他?；实?？在這里，連路邊一只野狗仿佛都比他有尊嚴(yán)。這念頭像一塊巨石，壓得他幾乎窒息。
就在這時，一只沾滿黑泥的破舊搪瓷碗，“咣當(dāng)”一聲，落在他面前的污水里。
一個真正破衣爛衫的老乞丐，拄著根磨得發(fā)亮的竹棍，渾濁的眼睛斜睨著他，干癟的嘴唇蠕動著，發(fā)出比他還含糊的聲音：“新來的？懂不懂規(guī)矩？這一片兒是老子的地頭！要討飯，滾后面街尾去！”
老乞丐啐了一口，唾沫星子險些濺到劉禪臉上，接著搖搖晃晃地走開，去尋找下一個可能的施舍對象。
劉禪呆呆地看著污水里漂浮著飯渣菜葉的搪瓷碗。胃里的絞痛感更猛烈了，喉嚨干得像要冒煙。活下去。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念頭，此刻壓倒了所有帝王尊嚴(yán)、所有困惑迷茫。
他想伸手去夠那個碗，指頭已經(jīng)離泥濘的水面只有一寸之遙，卻又停住了。
真的要這樣嗎？真的要像那個老人一樣，向路過的陌生人伸手乞求殘羹冷炙？當(dāng)日在成都宮中，哪怕只是一碟最普通的腌菜，也是宮人小心翼翼捧上金盤……相父若在……想到這里，心中一陣刺痛。
饑餓最終戰(zhàn)勝了殘存的自尊和恍惚的記憶。冰冷的手指顫抖著觸碰到搪瓷碗粗糙的邊緣?？删驮谒麆傄阉乃查g——
“嘀嘀——！嘀嘀嘀——！”
一輛墨綠色的“鐵盒子”（汽車）失控般地沖上狹窄濕滑的人行道，尖嘯著朝劉禪這個方向猛撞過來！
人群爆發(fā)出驚恐的尖叫。劉禪腦子嗡的一下，一片空白。巨大的、帶著濃烈鐵腥味的黑影瞬間塞滿視野。死亡的氣息，比在成都城頭更加真切恐怖！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攥住劉禪那只沾滿污泥的手腕，力量大得幾乎要將骨頭捏碎。一股混合著廉價脂粉味、汗水味和奇特香草氣的熱浪撲面而來。
“找死啊！阿木林！”
天旋地轉(zhuǎn)間，劉禪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拽進(jìn)了旁邊一個狹小幽暗的門洞里?！班亍钡囊宦晲烅?，后背重重撞在門板上，震得他五臟六腑都在翻騰。那輛失控的鐵盒子帶著死亡的尖嘯緊貼門洞邊緣沖了過去，輪胎濺起的污水噼里啪啦打在門板和旁邊的墻壁上。
震耳欲聾的喇叭聲和剎車摩擦聲漸漸遠(yuǎn)去。劫后余生的茫然中，劉禪終于看清了拽他一把的人。
一個約莫四十來歲的女人，穿著件亮得晃眼的紫紅色絲絨旗袍，開衩高得驚人。臉上涂抹著厚厚的粉，像戴了個白殼面具，嘴唇卻涂得鮮紅如血。頭發(fā)盤得異常復(fù)雜，插著幾根廉價的金色簪子。她叉著腰，胸脯起伏著，正用一種混合著后怕、惱怒和審視的復(fù)雜眼神盯著劉禪。
空氣中彌漫著脂粉的膩香、食物的焦味和某種咸腥潮濕的氣息。
“命撿回來啦？小赤佬！”女人喘勻了氣，聲音拔高，尖利得如同碎玻璃摩擦，“睡在馬路牙子上等投胎啊？要不是我林姨心腸軟，你這身排骨今天就得填坑！”
林姨？劉禪看著眼前這張濃妝艷抹的臉。他不認(rèn)識什么林姨。但這女人的眼神……雖然也帶著不屑，卻遠(yuǎn)沒有剛才路上那些人冷漠到骨髓里的意味。
“我……”劉禪張了張嘴，喉嚨依舊干得難受，“我不是……”他下意識地想說“不是乞丐”，卻不知該如何解釋。相父？說出來誰會信？徒增笑柄罷了。
“嘖！還是個結(jié)巴！”林姨不耐煩地?fù)]揮手，那股濃烈的香水味再次撲鼻，“看你穿這身……老布古裝？”她伸出涂著蔻丹的手指，捻起劉禪衣襟上被污水泡得發(fā)硬的一角布料，嫌棄地皺了皺眉，“搞什么名堂？家里沒人管了？跑出來做戲？”
就在這時，門洞深處傳來一陣輕快的高跟鞋聲，接著是嬌滴滴的呼喚：“林姐，外面吵什么呀？”
一個更年輕些的女子出現(xiàn)在林姨身后。她約莫二十出頭，生得纖細(xì)嬌俏，穿了件鵝黃色繡著金花的掐腰短襖，領(lǐng)口敞得低低的。頭發(fā)挽成漂亮的髻，別著一朵時新的綢花。她的目光落在狼狽不堪的劉禪身上，先是驚訝，隨即像是發(fā)現(xiàn)什么有趣的東西，大眼睛眨了眨，流露出毫不掩飾的好奇和一絲隱隱的憐憫。
“喏，素素，撿了個活寶。”林姨撇撇嘴，指了指劉禪，對著叫素素的女子說道，“差點(diǎn)讓車子軋成肉餅?！?/p>
“呀！”素素驚呼一聲，往前湊了半步，仔細(xì)打量著劉禪的臉，目光在他那身明顯不合時宜的古舊單衣上停留，輕聲問：“這位小……先生？怎么弄成這樣了？”她聲音溫軟，帶著點(diǎn)吳語腔調(diào)，比起林姨的尖利，顯得柔和許多。她看向劉禪的眼神，有好奇，也有一種感凈的真切關(guān)懷，讓劉禪心頭莫名一暖。
林姨沒等劉禪回答素素的問題，就煩躁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風(fēng)?！鞍?，這味道！素素，別靠那么近！臟死了！指不定有什么跳蚤……”林姨猛地后退一步，捂著鼻子，眉頭擰得像麻花，“喂，小子！想活命就趕緊滾，別在這門口當(dāng)門神，晦氣！”
“林姐！”素素嗔怪地看了林姨一眼，隨即轉(zhuǎn)向劉禪，目光柔和了些，“林姐脾氣急，心不壞的。先生……你是不是餓了？”她見劉禪的目光死死黏在自己手里捧著的一個冒著熱氣的白面肉包子上，瞬間明白了。
那包子是剛出鍋的，雪白松軟的面皮透出里面飽滿濃郁的醬色肉餡，一絲熱氣蒸騰而起，帶著足以讓饑餓者瘋狂的油脂和面食香氣。
劉禪的喉嚨劇烈地滾動了一下。那渴望的眼神直勾勾的，幾乎要穿透那薄薄的面皮。餓，餓得快把腸子都絞斷了！
林姨“嗤”地一聲冷笑：“餓？滿大街的餓死鬼，老娘又不是開粥廠的！去去去！”她嫌棄地?fù)]著手，像在驅(qū)趕蒼蠅。
素素看著劉禪那雙因饑餓而顯得有些失神的大眼睛，又看看他瘦得脫形的身體，猶豫了一下，像是下定決心。她將手中那咬了一小口的肉包子，用手帕小心地包好邊緣，往前輕輕一遞。
“給你。”聲音很輕，像怕驚擾到什么。
那包著熱包子的手帕近在咫尺，誘人的香氣洶涌而來。劉禪沒有任何猶豫，幾乎是搶過來，連著手帕囫圇塞進(jìn)嘴里。松軟的面皮、熱燙鮮美的肉餡混合著廉價脂粉和皂角氣息的手帕，一股腦地吞咽下去。
他貪婪地咀嚼、吞咽，噎得直翻白眼。那份屬于食物的溫暖和踏實(shí)感，順著干澀的食道艱難地落進(jìn)火燒火燎的胃里，帶來一絲短暫又虛弱的撫慰。淚水毫無預(yù)兆地涌了出來，混合著臉上的污跡流下。不是委屈，是本能被短暫滿足后的生理反應(yīng)，更像動物瀕死時抓住一口食物后的絕望嗚咽。
“唉……”林姨在旁邊重重嘆了口氣，不知是嫌棄這吃相，還是被這狼狽觸動了幾分惻隱，“哭個卵！跟個小娘一樣！”語氣卻莫名比剛才少了幾分厭惡。
素素從腰間取出另一條干凈手絹，這次沒有遞給他，只是站在一步之外，靜靜看著。她的眼神復(fù)雜，最初的好奇和同情慢慢沉淀下來，像是看著一頭迷途又受傷的小獸。
劉禪終于把最后一口食物吞了下去，那股撐脹感稍微緩解了腹中的絞痛。他茫然地抬起頭，眼神空洞地掃過林姨不耐煩的臉，最終落在素素身上，嘴唇蠕動著，卻不知該說什么。一個清晰無比的念頭此刻取代了饑餓：活下去！在這樣一個冰冷陌生到可怕的地方，活下去！什么尊嚴(yán)，什么天子，全是昨日噩夢。眼前這個女人（林姨）和這個遞給他包子的女子（素素），是他僅能抓住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