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向前跪行了一步,試圖去抓林姨的旗袍下擺。指尖沾滿泥污,眼看就要碰到那艷麗的紫色絲絨。
“別碰!”林姨如同被火燙到般尖叫著跳開,指著他的手指氣得發(fā)抖,“臟死了!你要干嘛?!”
“姨!……阿母!”巨大的惶惑和求生欲令劉禪語無倫次,蜀中的稱呼沖口而出,“求您……給條活路!我……我什么都能做!劈柴、擔水……掃院子……”這些話語,像是本能地搬出了在成都深宮中極少需要操勞的差事,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劈柴擔水?”林姨被氣笑了,臉上的粉都簌簌掉下來一點,“我們這‘滿園春’用得起你這樣貴氣的‘伙計’?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滾!”她最后那個字音極其響亮刺耳,帶著強烈的驅(qū)趕意味,手指狠狠指向幽暗門洞外的濕漉漉街道。
外面的嘈雜人聲和車輛聲像是無形的巨獸在咆哮。劉禪身體劇烈地一顫,眼底的絕望深得如同枯井。他趴在地上的身體又蜷縮了一點,仿佛這樣就能避開那冰冷的拒絕。那小小的肉包子帶來的暖意,在絕望面前飛快消散,只留下更尖銳的空洞。
“林姐。”素素突然開口,聲音依舊柔和,卻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你看他……長得蠻端正的,洗干凈了,穿身整齊衣裳,未必不能看。門口總?cè)眰€迎送打簾、跑跑腿的……省得被吳家那幫癟三三天兩頭來搗油水?”
林姨正要發(fā)作的罵聲,在聽到“吳家癟三”幾個字時卡了一下。她重新把目光投向跪伏在地的劉禪。這次不再是純粹的厭惡,那濃妝下的眼神里,多了點算計的光芒,像菜市場掂量肉價的秤砣。
她瞇起眼,圍著劉禪緩緩轉(zhuǎn)了小半圈,那審視的目光如同帶著小鉤子,扒開他襤褸的衣衫,刮過凍得發(fā)青的皮肉,落在他的臉上。五官輪廓……鼻梁還算挺直,眉眼低順,尤其那雙眼睛,此刻寫滿驚惶無助,有種不合時宜的、近乎孩童般的懵懂。
嗯……洗干凈了,稍微弄點廉價頭油,穿上統(tǒng)一的半舊小褂……往門口一站,不圖別的,就圖個新鮮。那些來尋歡的爺們,看慣了風塵,偶爾見著點格格不入的“純”,說不定反而能引得人一笑,指縫里漏出三兩個銅板兒。
最不濟,總比那些混吃等死、眼神滑溜的老油條強!至少看著……便宜!省心?
林姨的嘴角終于向上牽拉了一下,那厚重的胭脂唇膏在昏暗的光線下,像劃開一道暗紅的豁口。
“嘖!算你命大!”她帶著施舍的腔調(diào)開口,腳上那雙硬跟皮鞋不耐煩地在地板上磕出節(jié)奏,“素素心軟,算你小赤佬祖墳冒青煙!跟我進來!敢偷懶,敢手腳不干凈,敢多嘴多舌……”她眼神驟然一厲,涂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幾乎戳到劉禪臉上,“老娘讓人把你塞黃浦江喂王八,保管沒人曉得!”
“還不快謝謝林姐!”素素在旁低聲提醒。
“謝……謝謝阿母!謝謝林姨!”劉禪反應極快,聲音嘶啞但帶著劫后余生的激動,一邊撐著想站起來,兩條腿卻因久跪和緊張而劇烈發(fā)抖,差點又跪回去。
“站起來!立直了!男兒膝下有黃金!沒骨頭的東西!”林姨皺眉斥道。
劉禪心頭一緊,這句訓斥,竟有幾分昔日朝堂上老臣奏對時的嚴厲味道。他連忙挺直腰桿站好,盡管姿勢僵硬別扭。
“跟我來!先去后面弄堂里把自己洗干凈!身上這破爛趁早扔了喂狗!”林姨丟下這句,扭身就往門洞深處走去。那夸張的紫色旗袍下擺,隨著她的步履晃動,像一面危險的旗幟。
素素落在后面半步,對劉禪使了個眼色,低聲道:“灶披間后面有木桶和井水……快去,記得把門帶上?!彼凵駵睾投杆?,像夜空中劃過的一道微光。那眼神里有無奈,也有一點點的安撫。
劉禪忙不迭地點頭,拖著酸軟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那晃動的紫色衣影后面。
門洞內(nèi)是一條異常幽深潮濕的甬道,壁磚濕漉漉地滲出墨綠色的霉斑?;旌现邸⑹o埐?、霉味和一種奇異甜香的古怪氣味濃烈得令人作嘔。走在他前面的林姨,背影在昏黃的壁燈光下拉得極長,微微晃動著,如同一尊移動的、不甚合身的泥塑。
甬道盡頭豁然開朗,一方狹窄天井映入眼簾。光線暗淡許多,四面被樓房擠占包圍。角落里堆著蒙塵的雜物,幾只木盆疊著,一只老貓縮在斷了一半的藤椅下警惕地盯著他們。空氣里彌漫著更濃郁的煤煙氣息和久置不動的陰郁潮氣。這里像一個被遺忘的肺部,呼吸都帶著灰塵味。
一陣虛浮的唱腔,混雜著浪笑、碰杯聲和某種甜膩的留聲機音樂,從頭頂敞開的窗洞隱隱飄下,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響。
一個梳著油光水滑中分頭、穿著帶油漬灰褂子的瘦高男人迎面走來,看到林姨立刻彎腰諂笑:“林姐您回來了!”
林姨只從鼻子里“嗯”了一聲,腳步不停,直到一個緊鄰著油污大灶的小屋前才停下?!袄馅w,”她沖里面喊,“弄點熱水給他!”又指指劉禪,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帶這新來的‘阿斗’去水龍頭那!把這身蛆都爬不動的破爛皮扒了,拿水好好沖沖!”她不加掩飾地鄙夷著劉禪身上的污垢和破衣爛衫。
劉禪卻在她隨口叫出的那個名字時,心臟猛地一縮!阿斗?她怎么會知道?巨大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比剛才在街上的寒風更刺骨。
老趙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破臉盆出來,聞言上下打量著劉禪,三角眼瞇縫著:“新來的???嘖,真夠味兒的?!彼雅枞o劉禪,“喏,那邊水龍頭自己接冷水兌。別想著偷懶用熱水,費煤球!”他伸手指向角落一個銹跡斑斑的水龍頭下方滿是污垢的水泥池子,“肥皂在那?!?/p>
冰冷刺骨的地面透過薄薄的鞋底扎著他的腳心。水龍頭擰開,一股渾濁帶著鐵銹味的冷水沖入盆中。林姨早已不見蹤影。老趙也轉(zhuǎn)身鉆進灶間忙活去了。天井空寂下來,只剩下那縹緲的靡靡之音。
劉禪脫下那件污穢不堪的單衣,刺骨的寒風立時刮在赤裸的肌膚上,激起一片雞皮疙瘩。他舀起一瓢冰冷的、夾雜著銹渣的水,狠狠澆在頭頂。徹骨的寒,激得他猛地一哆嗦,牙齒咯咯作響,比被人圍堵在龍椅上還要狼狽千百倍。哪里是什么陰曹?分明是煉獄!
他抓起那塊粗糙得像砂紙一樣的劣質(zhì)肥皂,用力地在臉上、身上擦刮。一層層厚重的灰黑色油泥被搓下來,在水里暈開渾濁的污團。他洗得極其賣力,好像要搓掉的不只是污垢,還有那個昏庸無能、斷送祖業(yè)的“阿斗”標簽。
冷水潑完了一盆又一盆。不知過了多久,身上總算被搓得通紅發(fā)痛,連那些細小的陳年舊垢也大致洗去。皮膚表面凍得發(fā)白,但內(nèi)里卻因為用力搓洗泛出一點活動的活氣。一張因長期營養(yǎng)不足而顯得輪廓過于分明的面孔暴露在稀薄的光線下——眉毛清淡如遠山,雙頰微微凹陷下去,唇色淡白。那雙眼睛不算小,然而總是習慣性地微微低垂著,眼神迷惘而空洞,像是罩著一層拂不開的薄霧。一張屬于早該被遺忘時代的……普通而蒼白的臉。
老趙又出來一趟,丟給他一件半舊的靛藍色斜襟短褂和一條洗得發(fā)白但還算干凈的黑布褲子。衣服有股淡淡的霉味,但畢竟是可以蔽體的東西。
“謝……謝謝趙叔?!眲⒍U的聲音依舊有些發(fā)抖,牙齒還在輕輕打顫。他手忙腳亂地套上衣服。褲子短了一截,露出細細的腳踝;褂子空蕩蕩地掛在身上,像掛在一個移動的衣架上。這身打扮,再配上他那還沒干透、一縷縷貼在額前的黑發(fā)和依舊茫然的眼神,顯得愈加古怪。
老趙撇撇嘴:“趕緊的!林姐等你回話!”
回到略顯局促的前堂(這里用屏風隔成了所謂接待外客的茶室,里面另通往那些鶯鶯燕燕所在的小房間),林姨正靠在一張硬木圈椅上,捧著一個紫砂小茶壺慢慢啜飲。素素則低頭在桌上用一塊紅布擦著一個小巧玲瓏的鍍金懷表。她們都沒說話,只聽見素素手中絨布摩擦金屬表殼發(fā)出的細微沙沙聲。
林姨的目光像刷子一樣掃過換裝完畢的劉禪。那雙帶著刻薄氣的眼睛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打量,審視著每一個可能出紕漏的細節(jié)。最終,她的視線停留在劉禪臉上,眉頭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那點若有若無的失望沒逃過劉禪的眼睛——洗干凈了,剝?nèi)チ说弁醯耐庖?,他大概與路上任何一個營養(yǎng)不良的年輕難民并無太大差別。唯一的“新奇”,恐怕就是那身不合體的短褂和那揮之不去的茫然神態(tài)。
“……像個呆頭鵝!”林姨最終下了評語,呷了一口茶,“別戳在這兒礙眼!以后就叫你阿斗,省事!”語氣不容置疑,徹底坐實了這個帶有戲謔甚至侮辱意味的名字,“老趙!帶他認認地方!明天開始,門口杵著,迎客!客人帶的東西送到后面灶間來放好!客人走的時候,送客!眼疾手快點!敢打碎客人一個酒瓶,仔細你的皮!”
劉禪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垂著頭,那身嶄新的靛藍布褂也顯得愈發(fā)僵硬硌人。
“喏,阿斗……跟我來。”老趙粗聲招呼。
這“滿園春”門臉不大,內(nèi)里卻如同迷宮般曲折幽深。一條光線黯淡的走道向里延伸,連接著一間間鴿子籠似的隔間小屋。有的小門緊閉,偶爾泄露出幾聲壓抑的低笑或女人夸張的驚呼;有的虛掩著,傳出咿咿呀呀的胡琴聲或是唱片機里飄出的粘膩歌聲;還有房門大敞的,里面隱約可見幾個穿著旗袍或緊身裙的女子圍在一起,有打牌的、說笑的、對鏡搔首弄姿的……空氣里混雜著各種濃烈又廉價的香水脂粉氣、煙草味、還有隔夜食物殘羹的酸腐。
一些女子的目光落在劉禪身上。有的帶著不加掩飾的輕佻審視,像是評估一件新奇的、不值錢的玩意兒,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笑意;有的只有純粹的漠不關心,像掃過一把破掃帚;更多的則是被林姨那句“阿斗”逗樂了的竊竊私語。
“阿斗?哈哈,還真名兒???”
“瞧他那傻乎乎的樣子,能干什么活?”
“林姐是心善了?!?/p>
“說不定……嘻嘻……”
那細碎的、飽含取笑意味的聲音鉆進劉禪耳朵里,像無數(shù)根小針扎在皮膚上,刺得他恨不得縮進墻壁縫隙里。他拼命低著頭,視線只敢落在自己那雙不合腳的破布鞋尖上,耳朵尖卻燒得通紅,心跳得像要炸開。
“喏,這邊!”老趙不耐煩地停在一扇蒙著厚厚污垢的小玻璃窗前,拍了拍油膩膩的木質(zhì)臺面,打斷了那些竊笑,“以后每天日頭落山前你就得來!東西來了收在這里!”他指著窗臺下一個帶鎖的鐵皮錢箱子,“記著!只放客人帶來的酒水果盤,煙!值錢的玩意一個指頭都不許碰!”語氣兇狠,“客人沒走的,就候在這旁邊,聽里頭叫茶點叫東西,跑腿送上!客人走了,你送出去,到門口就行!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別問!記下了?”
劉禪連連點頭,喉嚨發(fā)緊:“記、記下了。”
“這是你的命根子!”老趙最后點了點那個黑乎乎的賬本和一支禿了頭的短鉛筆,放在錢箱旁邊,“東西收好,記好數(shù)!一天結(jié)束,拿來給我看!錯一個數(shù),哼哼……”他沒說完,但那兩聲冷笑里威脅的意味十足。
窗臺窄小冰冷,像一個懸在塵世邊緣的孤島。背后是那扇模糊不清的小窗,透過油膩的玻璃,能瞥見外面昏暗光線下形色匆匆的人影。幾尺開外就是那些小包間緊閉的門扉,門那邊是完全屬于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和氣息。
劉禪僵硬地佇立著,身體繃得像一塊榆木疙瘩。他不敢有絲毫動作,生怕一個細小的動靜都會引來無端的呵斥。眼睛死死盯著腳下臟兮兮的水磨石地磚,仿佛要把它看出洞來。只有耳朵,像剛裝上的新雷達,被迫接收著來自四面八方的聲浪——包廂內(nèi)陡然拔高的調(diào)笑,女侍應尖利的“來了來了!”,外面飄過報童嘶啞的“申報!夜報!”,還有樓上窗戶里飄出的那不知疲倦的留聲機音樂——“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