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粘稠得像凝固的油脂。
“阿斗!阿斗!”一個尖細女聲突然在劉禪耳邊炸響,把他驚得差點跳起來。
抬頭看去,是小芬,一個臉上有雀斑、身材嬌小的姑娘,穿著件花里胡哨的改良旗袍,正叉著腰,涂得猩紅的薄唇不耐煩地撅著。
“死啦?叫你沒聽見?菊芳姐包間要一盤五香豆!”她語速極快,唾沫星子幾乎噴到劉禪臉上,“去后面弄堂口王阿婆攤子買!快去快回!磨蹭死了!”
小芬剛交代完,根本不給劉禪反應(yīng)的時間,像只靈活的雀兒,一扭腰就又鉆進旁邊虛掩的包間門里,甩下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劉禪腦子嗡嗡作響,懵在原地?!芭每凇醢⑵拧逑愣埂泵恳粋€詞都認識,拼在一起卻成了艱深的天書。他僵硬地環(huán)顧四周,那些緊閉的門,通向深處的幽暗過道,都像在無聲地嘲笑他。他甚至連自己站在哪里都有些迷糊了,完全辨不清東西南北。
他茫然地在原地轉(zhuǎn)了小半圈,額角沁出細密的冷汗。正當(dāng)他像無頭蒼蠅一樣,手足無措幾乎又要哭出來時——
素素恰好捧著一個白瓷蓋碗,從一個安靜的角落包廂里退出來。她一眼就瞥見了劉禪的窘態(tài)。那雙秋水般的眸子眨了眨,流露出一絲了然于心又略帶無奈的溫和笑意。
她快步走近,動作輕柔地把蓋碗放在那小小的收銀窗臺上,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擾了誰:“跟我來。”她朝劉禪略略偏了下頭,轉(zhuǎn)身便朝通往后面天井的通道走去。那件鵝黃的掐腰短襖在一片濃艷俗粉中顯得格外清淡。
劉禪像抓到救命稻草,趕緊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后巷狹窄深邃,兩邊是參差不齊的青磚矮墻。空氣比“滿園春”里稀薄些,但依舊沉悶,混合著煤球未燃盡的硫磺味和不知哪家飄來的霉味。
“從這扇邊門出去,”素素在一扇漆皮剝落的暗紅色木門前停下,指了指外面,“拐出去右手幾步路,就能看到王阿婆的攤子,支著一個舊油紙傘的便是了。”她的聲音不高,語速適中,清晰得如同清泉滑過卵石,“東西買好了再從這里回來,送到菊芳姐房里。記住了?”
劉禪用力點頭,眼神里充滿感激:“記住了!謝謝……素素姐!”
素素看著他匆匆拉開門閃出去的背影,微微嘆了口氣。那嘆息很輕,轉(zhuǎn)瞬消散在沉悶潮濕的空氣里。
那晚余下的時間,成了劉禪記憶中混亂又漫長不堪的折磨。
他像一個牽線的木偶,被不同的聲音指揮著亂轉(zhuǎn)?!鞍⒍罚档し恳硪粔厍宀瑁〔枞~在灶間左數(shù)第二個罐子!”
“阿斗,玉蘭廳點唱機不出聲了!快去瞧瞧!找老趙!”
“阿斗!阿斗呢?死哪里去了!門口洋車夫等著結(jié)賬呢!”
他的應(yīng)答笨拙而生疏,腳步跌跌撞撞。好幾次送錯了房間、拿錯了東西,引得呵斥連連。給包間送茶水,一掀開那厚重的、蒙著污跡的天鵝絨門簾,猝不及防撞見里面男人女人衣衫不整、動作猥褻的場景,驚得他手中的托盤都險些打翻,滾燙的茶水潑濺到手背上,鉆心地疼,還被那半禿頂?shù)睦峡腿艘豢跐鉄焽娫谀樕?,唾罵了一句“瞎了眼的小赤佬滾開!”
打烊時分,他終于得以脫身回到那張冰冷的窗臺后,感覺全身的骨頭都散了架。后背一片濕熱,早已被冷汗和噴灑的茶水浸透。右眼皮因極度疲憊而不受控制地微微抽動。
老趙邁著八字步慢悠悠地踱了過來,臉上帶著一點不易察覺的鄙夷和看笑話的神情?!靶?,東西沒丟吧?”他特意在“小劉”上加重了音,那“劉”字像是在模仿某種滑稽的語調(diào)。
劉禪艱難地抬起手臂,抹了一把額頭上混合著汗水和灰塵的污跡,喉嚨干得冒煙,只能默默地捧起那本同樣沾上了油漬和汗痕的黑皮賬本,還有那支被他緊張時啃禿了好幾處的短鉛筆。
老趙懶洋洋地翻開賬本?;璋档墓饩€下,那上面的字歪歪扭扭,一個個如被風(fēng)刮散的螞蟻,大小不一,爬滿了紙張的空白處。墨跡有的地方深得像個小點,有的地方淺得幾乎看不見——那是劉禪因為手抖或者被突然打斷而造成的。
“三號房,客人自帶來福林牌煙卷……兩條?”老趙瞇起眼,湊近賬本,“兩條?這狗爬的字……寫的什么玩意兒?是‘半條’還是‘一條’?你自己還認得清嗎?”
劉禪的臉頰頓時火燒火燎。他想申辯,可自己寫時匆忙慌張,確實難以辨認。
“還有,”老趙粗糙的手指戳著另一行更凌亂的字,“菊芳房……‘付清’?什么付清?點心的錢是林姐后面給王阿婆的,你這里寫個‘付清’是付給誰了?腦子進水了?”
老趙的嗓門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噴濺在賬本上:“笨得抽筋!這點小事都做不好!明天林姐問起開銷,數(shù)對不上,你吃不了兜著走!”
那“笨”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劉禪心口。從小到大,這個詞像是為他量身定制的。朝堂之上,百官低語中飄來的“庸碌”、“朽木”;深宮之內(nèi),宮人避著他交換眼神里的惋惜;最后城破之時,連宮門侍衛(wèi)眼中都閃過“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絕望……
此刻在老趙尖銳的斥罵下,那些早已湮滅在時空亂流中的評判和眼下粗魯?shù)男呷杌祀s起來,擰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幾乎將他再次壓垮。他感到一陣熟悉的無力,身體微微顫抖著,像根快要折斷的葦草。
“好了好了趙哥,”素素端著一杯熱騰騰的東西不知何時又出現(xiàn)在了旁邊,及時開口打圓場,“他才來第一天,手腳難免慢點。你大人有大量嘛?!彼涯潜瓱岵栎p輕放在窗臺上,推給老趙,“消消氣。林姐那邊我一會兒去說幾句好話?!?/p>
她又轉(zhuǎn)向垂頭喪氣的劉禪,聲音放得更低了些,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拒絕的柔和:“阿斗,你看著賬本,跟我慢慢講講,一筆一筆的,下午到底都發(fā)生了什么?別急,漏了哪里我們慢慢想?!彼踔廖⑽⒏┥?,手指輕輕地指向賬本上幾處模糊的墨團,像是在耐心地引導(dǎo)一個初學(xué)算數(shù)的孩子。
那聲音,那微涼指尖點在紙上的微小觸感,像是黑暗里驟然亮起的一小簇燭火。劉禪抬起眼,素素的眼神清澈而平靜,沒有任何嘲弄。這一瞬間的接納,足以暫時擊退那幾乎將他吞沒的“笨拙”帶來的滔天羞恥。
夜深,喧嘩終于散盡。素素領(lǐng)著腳步虛浮的劉禪,穿過布滿雜物的后院,來到二樓盡頭一間極其逼仄的小隔間。這屋子夾在樓梯拐角后面,只容得下一張光板窄木床、一張搖晃的小方凳。唯一的采光,是高墻上方一個小得可憐的柵欄氣窗??諝饫锔又鴿庵氐幕覊m和陳年木質(zhì)發(fā)霉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