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的裴硯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都擺著一張冷臉,崔綰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樣子。
崔綰有些擔心若是找不到,他會有多失望,又出聲提醒道:“這但是我也不能打包票,只能盡力一試?!?/p>
裴硯停下腳步,一臉嚴肅又真誠地對崔綰說:“無論如何,多謝!”
崔綰對上他的眼睛,看到他眼中如此不加掩飾的熾熱,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臉頰微微發(fā)熱:“那……我這就去寫信?!?/p>
“拜托了?!迸岢幈砬檎\懇。
崔綰也不再磨跡,和裴硯一起離開飯廳,去了書房。
裴硯取出一封空白信箋,幫崔綰準備好筆墨。
崔綰一邊寫一邊說:“這封信寄是給我三叔的,他在江靈負責管理那些作坊,對當年的流民情況最為熟悉?!?/p>
裴硯看著她伏案認真寫信的側臉,心中涌起一股異樣的情緒。
他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娶崔氏的女兒,而他們兩個會每日心平氣和地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他更沒想過,唯利是圖的世家竟然會收留流民,而這多年前的善舉,如今卻給他帶來一絲希望?;蛟S,自己應該對她更好一點?
“崔綰?!彼Z氣中有些猶豫。
“嗯?”崔綰頭也不抬,筆尖在紙上游走。
“今日在寶飾軒……我說話有些重了?!迸岢庪y得地放軟了語氣,“你別往心里去?!?/p>
崔綰手中的筆頓了一下,筆尖的墨汁在紙上暈開。
她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活閻王竟然肯道歉?看來這次她真是無意中幫了他大忙了,要不然這大冰塊能甘心低頭?
她擱筆抬起頭,抿嘴一笑,揶揄他:“傳聞中殺人不眨眼的裴大人,居然會道歉?”
“我只是陳述事實?!迸岢幎l(fā)熱。
崔綰噗嗤一笑,眼中閃爍著狡黠的光芒:“是是是,裴大人只是‘陳述事實’,絕不是在向我這個小女子低頭?!?/p>
“你……”裴硯被她堵得說不出話,又板起臉來,“再說了我辦事是遵循律法的,什么叫殺人不眨眼?!?/p>
崔綰不再理會他,飛快將信寫完,然后遞給他。
“我這就安排人去送信?!迸岢庌D身走向門口,卻又停下腳步。他想了想,直接喚來風信。
他直接讓風信去送信,風信送完信后,正好也能在江靈幫忙尋找,這樣更快。
風信當晚就打馬直奔江靈,他的消息傳回來已是十日之后。
裴硯與裴母收到風信的消息,手都在發(fā)抖。
風信說他將信送到后,崔綰的三叔就帶著他去了崔氏名下的陶瓷作坊,將當年收留的年紀相符的女孩兒全部找來,一一查尋,竟然真的找到一名后頸處有楓葉胎記的十三四歲的少女!
那女孩正是乾元五年年初于北陵被收留的,年紀、胎記、時間、地點都對得上。
只是當時年紀太小,女孩兒許多事都不記得了,只記得自己是與母親走丟了,自己的名字叫“夭夭”。
“就是了!”裴母老淚縱橫,“瑛兒的乳名,就是‘夭夭’?。 ?/p>
風信先傳書回來告訴眾人這個喜訊,他自己還護送裴瑛在回樂都的路上,估計五日后就能到樂都了。
崔綰沒想到,竟然真的這么幸運。
早些年崔氏收留流民,給他們安居之所,教給他們手藝讓他們能夠自食其力,不管對于流民還是對于崔氏都是雙贏。
只是沒想到,這無心栽柳之舉,竟然真的在十年后結下了善果。
五日后,樂都城門外,清晨的薄霧還未散盡。
今日是裴瑛到達樂都的日子,所以一大早,崔綰就陪裴硯與裴母,一同等在這里。
崔綰目光掃過站在一旁的裴母,她在鄒嬤嬤的攙扶下,目不轉睛看著遠處蜿蜒的官道。就連數(shù)日不曾出現(xiàn)的姑母馬氏,也一同跟來了。
裴母今日穿了一身嶄新的絳紫色衣裙,發(fā)髻梳得一絲不茍,手中緊緊攥著一方帕子。她的眼睛微微發(fā)紅,顯然是昨夜沒有睡好。而馬氏則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一襲姜黃色衣裙,目光中透著復雜的情緒。
裴硯站在崔綰身旁,身姿挺拔如松。他今日沒有穿官服,而是一襲靛青色圓領長衫,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寒刃的刀柄,目光始終盯著官道的盡頭。
崔綰知道他可能是有些緊張,因為最近她發(fā)現(xiàn)裴硯每次心里有事的時候,小動作都很多。
“好像來了!”鄒嬤嬤突然出聲,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激動。
遠處,一輛青布馬車緩緩駛來,風信坐在車轅上,遠遠地就朝這邊揮手。
崔綰面上不自覺浮上笑意,她下意識地看向裴硯,發(fā)現(xiàn)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眼中隱有光亮閃爍。
馬車越來越近,最終在眾人面前停下。車簾被一只纖細的手掀開,一個穿著桃紅色衣裙的少女從車上跳了下來。
“母親!哥哥!”少女清脆的聲音如同清晨的鳥鳴。
這是崔綰第一次見到裴瑛。她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身材纖細,皮膚白皙,一雙鹿眼明亮有神。腦后簡單地挽著雙環(huán)髻,用一根粉色絲帶束著,整個人透著青春活潑的氣息。
裴硯站在原地,仿佛被釘住了。
裴母已經(jīng)忍不住上前幾步,眼淚奪眶而出:“瑛兒!真的是我的瑛兒……”
裴瑛三步并作兩步跑過來,一把抱住了裴母:“娘!”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裴母緊緊抱住女兒,淚水打濕了裴瑛的肩膀,顫抖的手撫摸著裴瑛的頭發(fā),哽咽道:“讓娘好好看看你……都長這么大了……”
這一幕,讓崔綰看得也不禁濕了眼眶。
裴硯終于回過神來,他大步走到裴瑛面前,伸手想要觸碰她的肩膀,卻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裴瑛轉過頭,看到裴硯,眼中盈滿淚水:“哥哥!”
這一聲“哥哥”仿佛擊碎了裴硯所有的防備,他一把將裴瑛摟入懷中,聲音沙?。骸案绺鐚Σ黄鹉恪?/p>
馬氏站在不遠處,也用手帕擦拭著眼角,目光中既有欣慰,又帶著哀傷。
“這是?”裴瑛從哥哥懷中抬起頭,好奇地看向崔綰。
裴硯這才想起介紹:“這是你嫂子,崔綰?!?/p>
“崔家姐姐?”裴瑛眼睛一亮,掙脫哥哥的懷抱,親熱地拉住崔綰的手:“崔三叔經(jīng)常提起您,說您是崔氏嫡女,又聰慧又漂亮,看來三叔沒吹牛!前幾日風信哥哥找到我的時候,我才知道這樣的仙女竟然成了我的嫂子!”
崔綰被說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三叔經(jīng)常和你們說話嗎?”
“嗯嗯。”裴瑛頭點得像小雞啄米,笑容燦爛,“這些年我們一直住在作坊里,三叔對我們可好了,不僅教我們手藝,還教我們這些孩子識字呢?!?/p>
裴母聽到這話,眼中閃過一絲感激,看向崔綰的目光也柔和了許多:“多謝你們這些年收留瑛兒。”
崔綰第一次見裴母對她如此客氣,連忙搖頭:“婆母言重了?!?/p>
其實她心中也甚是欣慰。如果裴瑛的回來,能夠將裴家對崔氏的仇恨消弭一二,那就更好了。
裴母拉著女兒的手,眼中滿是慈愛:“瑛兒,這些年讓你受苦了?!?/p>
裴瑛搖搖頭,笑容不減:“不苦!雖然一開始找不到母親和哥哥,我有點害怕,但我在作坊里餓不著也累不著,崔三叔對我很好,作坊里的叔叔阿姨們也都很照顧我,還有一些一起玩的朋友,其實也挺開心的!”
裴硯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裴瑛,看著她手舞足蹈地向大家講述著這些年的生活。
裴母看到裴瑛這么多年過去,已經(jīng)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性格也活潑可愛,好像沒受過什么苦,這些年應當是過得不錯,又忍不住喜極而泣,抱住女兒:“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馬氏站在一旁,看著裴瑛活潑的樣子,也感動落淚。她擦拭眼淚,眼中卻閃過一絲痛楚。瑛兒回來了,可是自己的丈夫與兒子卻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