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無量觀的懸鈴咒
康熙二十七年的重陽節(jié)，千山的霧氣比往年更重。小道童明心跪在三官殿前的青石板上，聽著檐角銅鈴在無風的清晨"鐺——鐺——"作響，像有人用指尖輕輕刮過冰面。他懷里揣著的草藥包還在滲血，那是昨夜給觀里的老道士劉太林換藥時，被他枯槁的手指攥破的。
"師父說過，鈴響三聲，必有客至。"明心數(shù)到第七聲時，霧氣里飄來個穿黑袍的身影。那人背著手站在八仙塔下，黑袍下擺沾著些深褐色的泥點——是后山亂葬崗特有的那種，混著腐爛的松針和人骨粉末的泥。
銅鈴突然急促地跳動起來，"鐺鐺鐺"連成一片，震得明心耳膜發(fā)麻。他看見黑袍人緩緩轉過頭，臉被兜帽遮著，露出的下頜骨上有道深可見骨的疤，像是被什么東西啃過。
"小師父，"那人的聲音像兩塊凍硬的骨頭在摩擦，"劉道長的'坐化經(jīng)'，該念到第七卷了吧？"
明心的后頸猛地繃緊。劉太林三年前就該羽化了，卻硬是靠著一口真氣吊著命，每天子時在祖師塔前念《坐化經(jīng)》。這事除了觀里的人，只有當年被師父救下的那個采藥人知道——可那采藥人去年在夾扁石摔死了，尸身被山鼠啃得只剩半副骨架。
銅鈴突然啞了。
明心抬頭看見，所有鈴鐺的舌芯都被一根細如發(fā)絲的黑線纏死，線頭垂在半空，隨著霧氣輕輕擺動。他想起師父說過，康熙六年建觀時，這三十六只銅鈴是用隕鐵混合銅錢鑄的，能鎮(zhèn)住山里的"東西"。
"劉道長不肯走，"黑袍人往前挪了半步，兜帽下露出半只眼睛，眼白上布滿蛛網(wǎng)似的血絲，"他還在等萬歷年間那個女冠的魂魄，對不對？"
明心的手一抖，草藥包掉在地上。里面露出的不是草藥，是半塊沾著牙垢的人骨，骨頭上還纏著幾縷灰白的頭發(fā)——是劉太林昨夜從嘴里吐出來的。
"鐺！"
最東側的銅鈴突然炸開，碎片濺在明心手背上，燙得像火。他看見黑袍人的兜帽里鉆出無數(shù)細黑線，像蛇一樣纏上其他鈴鐺，那些鈴鐺瞬間變得通紅，像燒紅的烙鐵。
"萬歷四十四年，她就在這棵松樹下被剝皮煉魂，"黑袍人指著三官殿前的老松，樹干上突然滲出暗紅的汁液，"劉太林那時還是個小道士，躲在夾扁石后面看著，什么都沒做。"
明心突然想起祖師塔的碑文記載：建塔時地基下挖出過一具女尸，皮肉盡失，骨架上刻滿符咒。當時的監(jiān)工道士說，那是"前朝妖道，應鎮(zhèn)于塔下"。
銅鈴開始發(fā)出誦經(jīng)聲。
不是一個聲音，是無數(shù)個聲音疊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像是把幾十年的早晚課都塞進了這片刻。明心看見黑袍人突然捂住耳朵，兜帽掉在地上——那根本不是人臉，是個被剝?nèi)テつw的頭顱，肌肉翻卷著，露出森白的下頜骨，正是去年死在夾扁石的采藥人！
"劉太林！你欠我的！"頭顱張開嘴，黑洞洞的喉嚨里噴出無數(shù)細黑線，纏向祖師塔的方向。
明心突然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劉太林拄著拐杖站在殿門口，身上的道袍爛得像破漁網(wǎng)，露出的背上布滿指甲抓痕，抓痕里還嵌著些松針。他手里捏著一串銅錢，銅錢孔里穿的不是繩子，是一縷烏黑的長發(fā)。
"該走了。"劉太林的聲音像從生銹的鐵管里擠出來的。他把銅錢串拋向空中，那些銅錢突然豎起來，組成一道八卦陣，正好罩住黑袍人。
銅鈴集體爆鳴。
明心看見黑袍人在八卦陣里融化，變成一灘黑血，血里浮出半塊玉佩，上面刻著個"婉"字——和祖師塔地宮里那具女尸頸骨上的字一模一樣。
劉太林突然笑了，笑聲震得明心耳膜生疼。他看見老道士的皮膚開始像紙一樣剝落，露出下面青黑色的肌肉，肌肉里嵌著無數(shù)細小的鐵屑——是當年鑄鈴時混入的隕鐵。
"三百年了，"劉太林的手指插進自己胸口，掏出一團跳動的紅光，紅光里裹著半片女人的指甲，"她終于肯來接我了。"
銅鈴突然全部炸裂，碎塊在空中連成一道紅光，像條血蛇鉆進祖師塔。明心聽見塔底傳來沉悶的撞擊聲，像是有什么東西破土而出。
第二天清晨，當其他道士找到明心時，他正坐在滿地鈴鐺碎片里，懷里抱著劉太林的骨架。骨架的肋骨上刻滿了字，湊起來正是失傳的《坐化經(jīng)》第七卷。
而三官殿前的老松，樹干上滲出的不是樹汁，是鮮紅的血液。有人說，每逢陰雨天，還能看見兩個身影在樹下對拜，一個穿明代女冠服飾，一個穿清代道袍，拜完就雙雙走進夾扁石，再也沒出來。
后來觀里重鑄了銅鈴，卻再也沒響過。有地質隊來勘察，說這山的巖層里含有大量磁鐵礦，遇到特定濕度會產(chǎn)生共振，聽起來像鈴鐺響，像誦經(jīng)聲。
只是那些新鑄的鈴鐺，夜里總會自己轉方向，所有鈴口都對著祖師塔，像在朝拜什么。有個守夜的道士說，他看見過鈴鐺的舌芯上沾著頭發(fā)，烏黑的，很長很長，像女人的頭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