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府內(nèi)宅，蘭馨苑。
空氣凝重得如同灌了鉛，壓得人喘不過氣。錦繡羅帳低垂，罩著那張寬大的雕花拔步床。床上，張幼卿靜靜地躺著，雙目緊閉，臉色白得幾乎與身下的錦被融為一體，唇色更是淡得近乎透明，只有極其微弱、時斷時續(xù)的呼吸證明她還活著。
她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生氣的玉人，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會碎裂消散。
張夫人林夕蘭早已哭得脫了力，鬢發(fā)散亂，被兩個貼身丫鬟攙扶著坐在床邊，眼睛紅腫，淚水無聲地順著憔悴的臉頰滑落，手指死死攥著女兒冰涼的手，仿佛這樣就能將生命重新灌注進(jìn)去。平日里威嚴(yán)沉穩(wěn)的護(hù)國將軍張震，在屋內(nèi)焦躁地踱步，沉重的腳步聲敲打著每個人的心弦。
每一次看向女兒毫無血色的臉，他魁梧的身軀都幾不可察地晃一下。
豆蔻之劫……難道真的應(yīng)驗在眼前？
“謝太醫(yī)來了！謝太醫(yī)到了！”門外管家?guī)е耷坏耐▊鳎褚坏篱W電劈開了凝滯的空氣。
張震猛地停下腳步，眼中爆發(fā)出希冀的光芒，幾乎是撲到門口：“謝兄！快！快救救卿兒！”
林夫人也掙扎著起身，迎向門口。
來人正是太醫(yī)院院判謝懷仁，張震的生死之交。他此刻的臉上也滿是凝重與憂色，身后跟著一個同樣神情緊張、背著沉重藥箱的少年郎——正是他的獨子謝知奕。
“奕兒，你在外間候著！”謝懷仁沉聲吩咐兒子，語氣不容置疑。他深知張幼卿病情之隱秘與棘手，更知張震夫婦此刻的脆弱，任何流露出的擔(dān)憂都會是那最后一根稻草，壓垮這對夫婦。
“爹！讓我進(jìn)去看看幼卿妹妹！我……”謝知奕急切地懇求，少年清俊的臉上寫滿了毫不掩飾的擔(dān)憂與心疼。他與張幼卿青梅竹馬一同長大，情誼深厚，此刻聽著里面壓抑的哭聲，他的心也揪成了一團(tuán)。
“聽話！”謝懷仁低喝一聲，眼神嚴(yán)厲地制止了他，隨即不再耽擱，大步流星地走進(jìn)內(nèi)室。
謝知奕被父親的眼神釘在原地，只能攥緊了拳頭，焦灼地在外間踱步，目光死死盯著那扇緊閉的房門，耳朵捕捉著里面任何一絲微小的動靜。每一次細(xì)微的聲響都讓他心頭一緊。
內(nèi)室。
謝懷仁屏息凝神，坐在床邊繡墩上。他先是翻開張幼卿的眼瞼查看，又仔細(xì)端詳了她的面色和唇色，最后才將三根手指輕輕搭在她纖細(xì)得仿佛一折就斷的手腕上。他的手指沉穩(wěn)有力，但指尖下那脈搏的微弱和紊亂，卻讓他的心一點點沉入谷底。
時間在壓抑的沉默中流逝。張震和林夫人的目光緊緊鎖在謝懷仁的臉上，試圖從中捕捉一絲希望的痕跡。然而，謝懷仁的眉頭卻越鎖越緊，額角甚至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
良久，他終于緩緩收回了手，發(fā)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這嘆息聲，如同千斤巨石，轟然砸在張震夫婦的心上。
“謝兄……”張震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謝懷仁站起身，對著張震夫婦深深一揖，臉上是化不開的悲憫與無力：“張兄，嫂夫人……幼卿這病……脈象沉微澀滯，心氣衰竭之象已顯……非藥石所能及也。老夫……慚愧，實在是……無能為力了。”
林夫人發(fā)出一聲短促而絕望的悲鳴，身體一軟，徹底癱倒在丫鬟懷里，雙目失神，連哭泣的力氣似乎都已耗盡。
張震踉蹌一步，扶住桌角才勉強(qiáng)站穩(wěn)，臉色瞬間灰敗下去，仿佛瞬間老了十歲。他嘴唇哆嗦著，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謝兄……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明年……明年才到豆蔻啊……”
謝懷仁痛苦地閉上眼睛，幼卿也是他看著長大的，疼愛甚至比對謝知弈更甚。但此時，他也只能緩緩搖頭，聲音干澀：“先天心脈孱弱，猶如風(fēng)中殘燭。這些年，能用的珍奇藥材、溫補(bǔ)之法，已是窮盡。此次突然厥逆，心火幾近熄滅……恐怕……恐怕?lián)尾贿^這個冬天了。張兄，嫂夫人……恕我直言，還是……早做打算吧。”
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被這殘酷的診斷徹底掐滅。
外間，謝知奕清晰地聽到了父親的每一個字。這些冰冷的字眼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他的心臟。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的柱子上，指節(jié)瞬間紅腫破皮，又無力的垂下。
幼卿妹妹……那個總是對他溫柔淺笑、聲音軟糯喚他“知奕哥哥”的女孩……
真的就要……不在了嗎？
悲傷和無力感瞬間淹沒了他，少年挺拔的肩膀頹然垮塌下去。
謝懷仁不忍再看好友夫婦悲痛欲絕的模樣，留下幾副聊勝于無的安神吊命藥方，便帶著失魂落魄的兒子匆匆告辭。
張震強(qiáng)撐著將摯友送出大門。
當(dāng)沉重的大門再次開啟，張震與謝懷仁愁云慘淡的面容和步履沉重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時，一直蜷縮在張府對面墻角陰影里的那個身影，猛地抬起了頭。
是重九。
他從張幼卿暈倒、大門關(guān)閉的那一刻起，就像生了根一樣守在這里。寒風(fēng)吹透了他單薄的破襖，手腳早已凍得失去知覺，腹中那碗熱粥帶來的暖意也早已散盡，只剩下冰冷的空虛。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守在這里，只是心底有個微弱的聲音在說：再等等，再等等……也許會有轉(zhuǎn)機(jī)，也許……她會沒事……
而此刻，看到張將軍那張仿佛瞬間被抽干了所有精氣神的臉，看到那位太醫(yī)沉重?fù)u頭、嘆息離去的背影，重九的心沉甸甸地直往下墜。
她……真的沒救了嗎？
他的心，仿佛墜入了無盡的黑暗煉獄。
就在這愁云慘霧籠罩張府上下久久不散的時刻，一個身影，晃晃悠悠地出現(xiàn)在了將軍府門前的青石板路上。
那是一個算命的瞎子。
他穿著一件打著補(bǔ)丁的青色道袍，頭上歪歪斜斜戴著一頂破舊的方士帽。手里拄著一根磨得油光發(fā)亮的竹杖。
他走得很慢，竹杖點在冰冷的石板上，發(fā)出“篤、篤、篤”的規(guī)律聲響，在這片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
瞎子徑直走向了氣派威嚴(yán)的將軍府門，隨即停下腳步，仰起頭，用雙眼空洞的眼，“眺望”著府邸上空無形的愁云。隨即，他清了清嗓子，清晰地吟唱起來：
“天有九重難，地有十八關(guān)。命懸一線間，貴人渡劫還！續(xù)命改運(yùn)，化解災(zāi)厄，只待有緣人吶——！”
這神神叨叨的帶著江湖切口的話語，霸道地劈開了張府門前的死寂和絕望。
張震剛剛送走謝懷仁，正滿心悲愴絕望地轉(zhuǎn)身欲回府，驟然聽到這聲音，腳步猛地一頓。他霍然轉(zhuǎn)身，凌厲如鷹隼的目光瞬間鎖定了門口那個形容邋遢的瞎子。若是平時，這等江湖術(shù)士敢在將軍府門前招搖撞騙，早被家丁亂棍打走了?？纱藭r此刻，“命懸一線”、“續(xù)命改運(yùn)”、“化解災(zāi)厄”……這幾個字眼，卻像帶著鉤子，精準(zhǔn)無比地勾住了他心中最不敢奢望的那根弦。
林夫人不知何時也被丫鬟攙扶著走到了門邊，她聽到了瞎子的話，原本死灰一片的眼中，迸發(fā)出一絲光芒，她死死抓住丈夫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張震的肉里：“老爺！老爺你聽！續(xù)命……他說續(xù)命！卿兒有救了！有救了是不是？！”
絕望的母親，此刻哪怕是一根稻草，也愿意拼死抓住。
張震心中同樣掀起了驚濤駭浪。理智告訴他，這極可能是個趁火打劫的騙子。但謝懷仁那句“無能為力”如同絕命的宣判，讓他再無退路。為了女兒，哪怕只有萬分之一渺茫的希望，他也必須一試！
“快！請那位先生進(jìn)來！”張震壓下心頭的疑慮，沉聲對管家下令，聲音帶著急切。
瞎子被恭敬地請進(jìn)了張府正廳。他端坐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竹杖放在手邊，神態(tài)自若，仿佛置身于尋常巷陌，而非威嚴(yán)肅穆的將軍府。他那雙空洞的眼睛“望”向主位上坐立不安的張震夫婦，未等他們開口詢問，便用一種平緩卻鄭重的口吻說道：
“將軍，夫人，貴府小姐乃天降仙葩，奈何命格特殊，先天不足，心血孱弱，此乃命中之劫數(shù)，尋常藥石，難動其分毫。”
一句話，直接點破張幼卿的病癥核心，讓張震夫婦心頭劇震，這絕非普通江湖術(shù)士能隨口道出的！
“先生所言極是！”林夫人激動得聲音都在發(fā)顫，“求先生救我女兒！無論付出何等代價，我張家在所不惜！”
瞎子微微頷首，繼續(xù)道：“天道無情，卻也留有一線生機(jī)。小姐此劫，應(yīng)在豆蔻之年。欲要為她逆天續(xù)命，度過此劫，非尋常手段可行。需得借‘人運(yùn)’以補(bǔ)‘天缺’?！?/p>
“人運(yùn)？”張震急切追問，“如何借法？”
瞎子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虛點：“需尋一命格至陽至剛的男子，以‘守護(hù)’之名，與小姐締結(jié)兄妹之緣。此男子生辰八字，需與九九重陽之日、九時九刻相合，取其‘陽極生陰，九九歸一’之意。以此至陽之氣，護(hù)住小姐心脈一縷生機(jī)，或可助其熬過豆蔻之劫，重獲新生?！?/p>
“認(rèn)作哥哥？九月九日九時九刻？”張震和林夫人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疑。這法子聞所未聞，荒誕不經(jīng)，但它提供了一條路徑，一條在絕境中出現(xiàn)的可能通向光明的路徑！
“先生！只要能救小女，張某定當(dāng)重謝！”張震立刻起身，對著瞎子鄭重一揖。林夫人也連聲附和。
管家早已機(jī)靈地捧上一個沉甸甸的錦囊，里面鼓鼓囊囊，顯然是價值不菲的金銀。
然而，那瞎子卻只是微微一笑，空洞的眼睛仿佛能“看”透那錦囊的分量。他輕輕搖頭，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超然的意味：“將軍夫人愛女之心，感天動地。然貧道此來，只為結(jié)一善緣，非為黃白之物。此乃天意指引，貧道不過順勢而為。這酬金，貧道分文不取?！?說完，他拄起竹杖，欲起身告辭。
張震夫婦更加驚異，也更信了幾分。不收重金？難道真是世外高人？
張震夫婦對其態(tài)度愈發(fā)恭敬，送至大門口，雙方還在門口因這“不取分文”的舉動而客套推讓。
“先生高潔，但也讓張某略盡綿薄之力。”雖知其看不見，張震還是朝他深深地作了一揖，林夫人隨即也福了福身。
但那瞎子好像能看見一樣，微微一笑，平和道：“將軍和夫人不必多禮，現(xiàn)在還是盡快找到那九月九日九時九刻之人為小姐續(xù)命才是?！?/p>
“是是，先生以后要有什么所托，將軍府的大門隨時為您敞開。”張震夫婦愈發(fā)敬重這個神秘的道士。
重九像一尊被遺忘在風(fēng)雪中的石像，蹲守了不知多久。當(dāng)那個算命瞎子神神叨叨的聲音隱約傳來時，他就豎起了耳朵。當(dāng)“九月九日九時九刻”這八個字清晰地飄入他耳中時，他渾身劇震，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
九月九日九時九刻？
他那早死的的爹娘，臨死前曾拉著他的手?jǐn)鄶嗬m(xù)續(xù)說過：“兒啊……你是重陽節(jié)……日頭升到頂……剛敲完鐘的時候……落地的……爹娘沒本事……就給你取個名……叫重九……盼你命硬……活下來……”
日頭升到頂剛敲完鐘……那不就是九時九刻嗎？！
他眼里是化不去的巨大的震驚，那個算命瞎子說的生辰……竟然……就是他的！他就是那個能續(xù)張家小姐命的人？！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內(nèi)心深處對那個鵝黃色身影的莫名牽掛、以及這突如其來的、足以改變他卑賤命運(yùn)的奇緣所激發(fā)的巨大沖動，驅(qū)使著重九做出了此生最大膽的舉動。
他猛地從墻角陰影里沖了出來，跌跌撞撞地沖向那扇象征著另一個世界的大門。他凍僵的雙腿麻木不仁，腳步踉蹌，好幾次差點摔倒，但他依舊地不管不顧往前沖。
“等……等等！等等！我……”他嘶啞地喊著，聲音因為寒冷和激動而破碎不堪。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門口幾人都是一愣。
張震夫婦驚愕地看著這個突然從暗處沖出的衣衫襤褸滿臉污垢的小乞丐。
那算命瞎子停下腳步，緩緩轉(zhuǎn)過身，那雙空洞的“眼睛”仿佛能看穿重九。他的臉上，緩緩綻開一個極其神秘的笑容。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向重九，對著驚疑不定的張震夫婦，用一種帶著宿命回響般的語調(diào)，清晰地說道：
“將軍，夫人，不必再勞神費(fèi)力去尋了?！?/p>
他頓了頓，臉上的笑意更深，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了然。
“瞧，這‘奇緣’，已經(jīng)自己找上張家的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