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博物館的午后,陽光透過高大的落地窗,在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慵懶的光斑。空氣里浮動著舊紙張、木頭清漆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我,陳硯,就盤腿坐在修復室角落一張鋪著深綠色絨布的工作臺后,面前架著一部手機,屏幕上花花綠綠的彈幕正飛快滾動。
“哈嘍哈嘍!家人們下午好??!感謝‘隔壁老王愛考古’送的小心心!
哎,這位‘青銅器是我老婆’的朋友,注意發(fā)言尺度啊,咱這是正經(jīng)文博單位直播間!”
我拖長了調(diào)子,聲音帶著博物館里特有的、被時光浸透的散漫。
工作臺上,散落著幾件待修復的普通清代民窯瓷片,旁邊還有一把細毛刷和一瓶特制的清洗溶劑??雌饋碛崎e又專業(yè)。
彈幕飛過:
【硯哥又在摸魚!館長扣他工資!】
【正經(jīng)?主播你上次修那破碗差點把自己粘桌子上的時候可一點都不正經(jīng)!】
【主播手這么穩(wěn),單身多少年了?】
【墨守陳規(guī)(直播間名)今天守啥?守寂寞?】
我嘿嘿一笑,拿起一片畫著粗糙花鳥的青花瓷片,對著鏡頭晃了晃:“今天不守寂寞,守點實在的。
看見沒?民窯小碗碎片,清代中期,景德鎮(zhèn)窯口,畫工嘛…嗯,充滿勞動人民的質樸氣息!
咱給它洗洗澡,粘粘好,爭取讓它在庫房里安享晚年?!蔽矣眉毭⒄毫它c溶劑,小心翼翼地清理瓷片邊緣的陳年污垢。動作舒緩,一絲不茍。
“家人們,光看我干活多沒意思,”我放下瓷片,對著鏡頭眨眨眼,“老規(guī)矩,搞個‘連線鑒寶’環(huán)節(jié)!想看看自家壓箱底寶貝的,點右下角申請連麥!
主播用我這雙摸過無數(shù)國寶的手,給你們掌掌眼!記住啊,咱主打一個真實,別拿上周剛燒的‘元青花’來糊弄我!”
彈幕瞬間熱鬧起來:
【來了來了!前排出售瓜子花生!】
【硯哥又要開啟打假模式了!】
【快快快!連我!我太爺爺?shù)哪驂?!?/p>
【主播看我!我祖?zhèn)鞯囊构獗?!?/p>
申請連麥的小紅點亮起。我隨手點開第一個。
屏幕畫面一閃,分割成兩半。另一半出現(xiàn)一個看起來二十出頭、滿臉青春痘的年輕人,背景是凌亂的宿舍。
他手里捧著一個用紅布包著的東西,神情緊張又興奮。
“主…主播好!家人們好!”小伙子聲音有點抖,“我叫小張!
這是我爺爺…不對,我爺爺?shù)臓敔攤飨聛淼?!說是老物件,一直壓在箱底,我…我也不懂,想請主播看看!”
他小心翼翼地掀開紅布一角,露出里面東西的一小部分——一個碗底。
很普通的青白釉色,胎質看起來也一般,碗心似乎有一小塊模糊的深色痕跡。
彈幕立刻開嘲:
【噗!就這?碗底?】
【爺爺?shù)臓敔攤鱾€碗底?傳家寶是破碗?】
【主播快告訴他真相!讓他死心!】
【小張別哭,碗底也是文物(狗頭)】
小張顯然看到了彈幕,臉更紅了,手都有點抖。
我臉上掛著職業(yè)的微笑,心里也基本判定是個不值錢的民窯殘件。
但職業(yè)素養(yǎng)讓我不能太打擊人:“小張別緊張,東西拿出來看看全貌。記住啊,歷史價值有時候不能用金錢衡量……”
小張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猛地將紅布完全掀開!
一個完整的小碗呈現(xiàn)在鏡頭前。口徑不大,撇口,深腹,圈足。
胎體看起來是灰黑色的,比較粗厚。釉色是深邃的黑色,但黑得不均勻,帶著一種窯變特有的流動感。
碗心那一塊,果然有一片深色的區(qū)域,在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油潤的藍紫色光暈。
我的目光瞬間凝住了!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幾分,身體微微前傾。
“小張,你把鏡頭再湊近一點,對準碗心,慢一點,穩(wěn)住手!”我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
小張依言照做。高清鏡頭下,碗心的細節(jié)被放大。那片深色區(qū)域,清晰地呈現(xiàn)出無數(shù)細小的、如同油滴般懸浮在釉層中的結晶斑點!斑點大小不一,分布自然。
彈幕也安靜了不少:
【咦?這黑碗…好像有點不一樣?】
【碗心那是什么?會反光?】
【看起來…有點高級?】
我深吸一口氣,指著屏幕上的碗,語氣肯定而清晰:“家人們,小張,你們今天可算是開眼了!這可不是普通的破碗底!”
我頓了頓,看著小張緊張又期待的臉,一字一句道:“這是一只 建窯兔毫盞!而且是品相相當不錯的兔毫盞!”
“建窯?兔毫盞?”小張一臉茫然。
彈幕也瞬間被引爆:
【建窯?宋代那個?】
【兔毫盞?!真的假的?】
【主播別忽悠人??!】
【我靠!看著好像真是!那油滴…那光澤…】
我拿起旁邊一個干凈的放大鏡,對著自己的攝像頭,方便大家看得更清楚:“大家看!建窯,宋代八大名窯之一,
以燒制黑釉茶盞聞名于世,尤其受當時點茶風尚的推崇。兔毫盞,是建窯最經(jīng)典、最名貴的品種之一!”
“它的特點非常鮮明!”我指著屏幕上碗心的油滴斑紋,“你們看這釉層里析出的這些條狀或者點狀的結晶斑紋,絲絲垂流,細密如毫。
在黑色釉底的襯托下,呈現(xiàn)出金褐色、銀藍色或紫紅色的金屬光澤,就像…兔子身上的毫毛,所以叫‘兔毫’!”
“再看這胎,”我示意小張翻轉碗身,露出圈足和露胎處,“胎骨厚重,顏色深灰或鐵黑,質地堅硬,敲擊有金石之聲,典型的建窯‘鐵胎’!
再看這釉,黑如漆,光可鑒人,釉層肥厚,在碗壁邊緣或口沿處往往有聚釉垂流的痕跡,形成所謂的‘釉淚’!”
隨著我專業(yè)的講解,小張的眼睛越瞪越大,呼吸都急促起來。彈幕更是徹底瘋狂:
【臥槽!真是兔毫盞!】
【主播牛逼!一眼斷代!】
【小張發(fā)達了!】
【這品相!這毫紋!絕了!】
【快估價!快估價!】
我沉吟了一下,給出了一個相對保守但足以讓人心跳加速的區(qū)間:“按目前的市場行情,這樣一只品相完好、毫紋出眾的宋代建窯兔毫盞……
保守估計,大幾十萬起步!如果遇到特別喜歡的藏家,過百萬也并非不可能!”
“轟!”小張那邊的手機似乎掉在了地上,畫面劇烈晃動,傳來他語無倫次的聲音:
“多…多少?!百…百萬?!主…主播你沒騙我吧?!這…這破碗…啊不,這寶貝…真…真值那么多?!”
彈幕徹底被“百萬”兩個字刷屏了,各種火箭、跑車禮物瞬間淹沒了屏幕,直播間人氣像坐了火箭一樣飆升!
【我滴媽!百萬!】
【小張祖墳冒青煙了!】
【主播牛逼!真撿到寶了!】
【硯哥!求抱大腿!】
【墨守陳規(guī)直播間出奇跡了!】
我看著屏幕上激動得快暈過去的小張和沸騰的彈幕,笑著搖搖頭,心里也為這個年輕人感到高興。
我正色道:“小張,冷靜點!這只是初步判斷。古玩行水深,我隔著屏幕看,終究有限。我強烈建議去當?shù)氐洚斝锌纯础?/p>
小張那只價值百萬的建窯兔毫盞,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漣漪久久未能平息。
直播間的人氣像打了雞血,在線人數(shù)直接沖上了五位數(shù),彈幕密集得幾乎看不清畫面,全是“求連麥”、“沾沾歐氣”、“主播看看我的傳家寶”之類的呼喊,禮物特效更是把屏幕糊得嚴嚴實實。
“好了好了,家人們!冷靜!淡定!”我不得不提高音量,壓過這虛擬的喧囂,“撿漏靠的是緣分和祖宗積德,強求不得!
咱們繼續(xù)連線,看看下一位有緣人帶來的是什么寶貝!”
我隨手點開一個ID叫“土行孫”的連麥申請。屏幕一閃,畫面分割。
這一次,鏡頭那邊的環(huán)境明顯不同了。光線有些昏暗,背景是粗糙的水泥墻,鏡頭似乎還有些晃動,伴隨著輕微的喘息聲。
“喂?喂喂?主播能聽見嗎?”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濃重鄉(xiāng)音和明顯緊張感的男聲傳來。
畫面穩(wěn)定下來,出現(xiàn)一張黝黑的中年男人的臉,頭發(fā)有些凌亂,眼神躲閃,透著股說不出的疲憊和……心虛?他穿著一件沾著泥點子的舊夾克。
彈幕立刻敏感起來:
【臥槽!這大哥畫風不對啊!】
【剛從地里出來?】
【眼神飄忽,手里東西不會是剛‘出土’的吧?】
【土行孫?ID很靈性啊!】
【主播小心,別攤上事兒!】
“能聽見,大哥怎么稱呼?”我保持著職業(yè)微笑,心里也提高了警惕。這人的狀態(tài),確實不太對勁。
“我…我姓王,叫我老王就行?!彼蛄颂蛴行└闪训淖齑?,眼神飛快地瞟了一眼鏡頭外,又迅速收回來,喉結滾動了一下。
“主播…你…你給看看這個…” 他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用好幾層舊報紙裹著的、鼓鼓囊囊的東西。
報紙外面還沾著不少濕潤的泥土。
他一層層剝開報紙,動作笨拙又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隨著報紙剝落,一個圓形的、銹跡斑斑、沾滿濕泥的金屬物件顯露出來。
是一面銅鏡!
鏡面模糊不清,覆蓋著厚厚的綠銹和泥垢,只能勉強看出圓形輪廓。鏡背同樣銹蝕嚴重,但依稀能辨認出凸起的紋飾和中間一個橋形的鈕。
“老王大哥,你這…東西哪來的?”我盡量讓語氣顯得平和隨意,但目光已經(jīng)銳利起來。
這銅鏡的包漿,和出土狀態(tài),太“新鮮”了!
老王眼神閃爍得更厲害了,支支吾吾道:“啊…就…就家里老宅子翻修,墻角旮旯里扒拉出來的…祖上傳下來的…嗯,對!
祖上傳的!”他強調(diào)了一遍,但語氣里的不確定感幾乎要溢出來。
彈幕瞬間爆炸:
【翻修老宅?我信你個鬼!】
【這泥巴還是濕的!大哥你剛挖的吧!】
【主播快報警!這絕對是剛出土的!】
【土行孫實錘了!】
【硯哥,小心點!別惹麻煩!】
我眉頭微蹙,沒有理會彈幕的喧囂,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面銅鏡上。
“老王大哥,麻煩你把鏡頭對準鏡背,特別是那個鈕和周圍的紋飾,湊近點,再穩(wěn)一點。”
老王依言,雙手捧著銅鏡,顫抖著湊近鏡頭。
高清攝像頭下,銅鏡背面的細節(jié)被艱難地捕捉。厚厚的綠銹像一層鎧甲,但銹層之下,一些凸起的線條和圖案頑強地透出輪廓。
這紋飾風格……厚重,飽滿,充滿力量感和異域風情!
我的心跳開始加速。這絕不是明清時期那種纖細繁復的風格!這更像是……
“老王大哥,你再慢慢轉一下,讓我看看邊緣。”我的聲音帶上了一絲難以抑制的激動。
老王笨拙地轉動銅鏡。在靠近邊緣的一處銹蝕相對薄弱的地方,我捕捉到了幾個極其模糊、但結構方正的漢字銘文輪廓!
“光…?”我瞇起眼睛,努力辨認,“是‘光’字!后面好像還有個‘正’?還是‘明’?太模糊了……”
但僅僅這一個模糊的“光”字,結合那獨特的瑞獸葡萄紋飾和橋形鈕,一個令人震撼的答案呼之欲出!
“漢…漢代?!海獸葡萄鏡?!”我?guī)缀跏敲摽诙?,聲音因為震驚而微微拔高!
轟!
直播間再次被這兩個關鍵詞點燃!
【漢代???海獸葡萄鏡???】
【我的媽!比剛才的兔毫盞還猛?!】
【真的假的?漢代銅鏡?!】
【硯哥你確定?這銹得都看不出人樣了!】
【土行孫要上天了!】
老王也懵了,黝黑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漢…漢代?值…值錢嗎?”他問得小心翼翼,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希冀和更深的恐懼。
我沒有立刻回答價值的問題,神色反而變得更加嚴肅。
我指著屏幕上那厚厚的、濕潤的泥垢和新鮮的銹跡:“老王大哥,你跟我說實話,這東西,到底哪來的?”
我的目光透過屏幕,緊緊盯著他閃爍的眼睛,語氣加重:“漢代銅鏡,而且是海獸葡萄紋這種高規(guī)格的銅鏡,是受國家法律嚴格保護的珍貴文物!來源必須清晰合法!
如果是祖?zhèn)?,請拿出傳承有序的證據(jù)!
如果是偶然發(fā)現(xiàn),根據(jù)《文物保護法》,發(fā)現(xiàn)文物應當立即報告當?shù)匚奈镄姓块T!
私自挖掘、藏匿、倒賣出土文物,那可是違法犯罪行為!”
我的聲音清晰有力,每一個字都像錘子敲在老王心上,也敲在直播間所有觀眾的神經(jīng)上。
剛才還沸騰的彈幕,瞬間冷卻了不少,充斥著“法律”、“保護”、“報警”等字眼。
老王的臉瞬間煞白,捧著銅鏡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嘴唇哆嗦著,眼神慌亂地四處亂瞟,似乎想掛斷連線,又舍不得那可能存在的“天價”。
“我…我…真是…老宅子…”他語無倫次,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就在這氣氛極度緊張的時刻,老王那邊的背景音里,突然傳來一陣模糊但急促的警笛聲!由遠及近,似乎就在他家附近!
“嗚哇——嗚哇——”
警笛聲透過麥克風,清晰地傳遍了整個直播間!
老王的臉色瞬間由煞白轉為死灰!他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跳起來,驚恐萬分地看了一眼窗外,又看看手里的銅鏡,最后絕望地看了一眼屏幕上的我。
“我…我…”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下一秒,連線屏幕猛地一黑!
“土行孫”斷開了連接。
直播間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我這邊清晰的畫面,以及滿屏凝固的、帶著震驚和無數(shù)問號的彈幕。
陽光依舊暖洋洋地照在修復室的絨布上,幾片青花瓷片安靜地躺在那里。空氣里,舊紙張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濃了些。
我沉默地看著那個已經(jīng)變黑的連線分屏位置,緩緩靠回椅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fā)出篤篤的輕響。
那只價值百萬的兔毫盞帶來的輕松和喜悅,早已被這面銹跡斑斑、來歷成謎、甚至可能牽涉到法律問題的漢代海獸葡萄鏡所帶來的沉重和陰霾徹底取代。
直播間的人氣依舊高漲,但氣氛已然不同。彈幕開始瘋狂刷屏:
【報警了?真被抓了?】
【那鏡子是真的漢代海獸葡萄鏡嗎?】
【老王完了!】
【主播,你剛才說的是真的嗎?那鏡子值多少錢啊?】
【硯哥,你攤上事兒了?】
我看著屏幕上飛速滾動的疑問和擔憂,揉了揉眉心,對著鏡頭,露出了一個混合著疲憊、無奈和無比嚴肅的表情:
“家人們,古玩收藏,水太深了。
撿漏固然刺激,但底線不能丟,法律的紅線更不能碰!今天這面鏡子,無論真假,無論價值幾何,它出現(xiàn)的方式,都給我們所有人敲響了警鐘。”
“今天的直播……就先到這里吧?!蔽翌D了頓,語氣低沉,“我得去跟館長……好好匯報一下情況了?!?/p>
說完,我直接關閉了直播。
修復室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陽光移動的聲音。
九江博物館平靜的午后,因為這接連不斷的“驚喜”,徹底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