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警局里,日光燈管發(fā)出沉悶的嗡鳴,如同無數(shù)飛蟲在狹窄的玻璃管中徒勞振翅,那細碎而執(zhí)著的噪音鉆進徐若楠耳膜,牽扯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
慘白的光線漫過審訊室冰冷的金屬桌面,將她的身影拉長、扭曲,投在歲月斑駁的墻壁上,像一張被揉皺又勉強攤開的素描畫。
她的目光死死攫住一次性紙杯里的黑咖啡,液面浮著一層淺褐油膜,杯中倒影的五官模糊不清,唯有嘴角詭異地向上牽起,劃出一道怪誕的弧線。
這是第三杯涼透的咖啡,杯壁凝成的水珠順著她指間滑落,在牛仔褲上洇開深色痕跡,宛若新鮮血跡。
“徐小姐,你真的不需要去醫(yī)院嗎?”
年輕警官手中的鋼筆在筆記本上頓了頓,筆尖洇開一小團墨漬。
他的領(lǐng)帶歪斜地掛著,袖口沾染著咖啡污漬,顯然他也熬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你的血壓似乎偏低,臉色蒼白?!?/p>
徐若楠輕輕搖頭,頸椎關(guān)節(jié)發(fā)出細微的破裂聲。
指甲狠狠掐入掌心,舊傷疊上新痕,血珠自指縫間滲出,滴落在紙杯邊緣,與咖啡油膜交融,暈成暗紫色的漩渦。
三天未眠的大腦仿佛被砂紙反復(fù)打磨,記憶的碎片刺痛著腦膜。
安悅音倒懸的臉,蘇琪獵槍的后坐力,還有那盒錄音帶滾落時的脆響,全都攪作一團混沌的漿糊。
隔壁房間傳來蘇琪壓抑的抽泣聲,隔著厚重木門,被過濾成模糊的嗚咽,如同林郁幽錄音帶里的背景雜音。
徐若楠的手指無意識敲擊桌面,節(jié)奏與記憶中磁帶轉(zhuǎn)動的頻率重合。
她猛地攥緊拳頭,指甲嵌進肉里的刺痛讓她清醒了幾分。
她只在意那盒錄音帶—三天前出現(xiàn)在門墊下的黑色磁帶—此刻正躺在哪個證物袋里。
“關(guān)于你朋友安悅音的失蹤……”
警官翻開牛皮封面的筆記本,紙頁翻動的聲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我們查看了公寓監(jiān)控,發(fā)現(xiàn)她前天晚上自行離開了大樓,步態(tài)平穩(wěn),未見脅迫跡象。之后……”
“那不是她。”
徐若楠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的鐵皮,嘶啞得幾乎劈叉。
她猛地抬頭,眼底的紅血絲在慘白燈光下織成蛛網(wǎng),
“你們找不到她的,至少不是活的她。她的影子...監(jiān)控里的影子是反的,對不對?”
警官的眉頭擰成疙瘩,鋼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墨水滴落在“自殺傾向”四個字上,暈開一團模糊的黑。
“徐小姐,我們理解你的心情,但堅持認為有超自然因素...”
“那盒錄音帶!”
徐若楠突然探身抓住他的手腕,警官的皮膚冰涼,脈搏在她指腹下急促跳動,
“你們沒收的那盒黑色錄音帶,它現(xiàn)在在哪?”
她的指甲幾乎嵌進對方皮肉,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滴在警官的制服袖口,洇出細小的血點。
“作為證物存放在...”
警官的話被突兀的敲門聲截斷,尾音卡在喉嚨里。
門口站著個穿深棕色皮夾克的男人,瘦高而筆挺,皮靴踏在水泥地上發(fā)出沉穩(wěn)的聲響。
他亮出的證件在燈光下泛著冷光,
“蘇巖,特殊心理顧問?!?/p>
男人聲音低沉平穩(wěn),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卻令徐若楠后頸的汗毛瞬間豎起。
蘇巖看起來四十出頭,眼角的皺紋里沉積著化不開的疲憊,眼下的青黑比徐若楠的更為深重。
最醒目的是他的右手
—無名指自第二關(guān)節(jié)處齊齊斷去,愈合的疤痕如同一條蜷縮的蜈蚣,盤踞在蒼白的皮膚上,格外猙獰。
他遞給徐若楠的名片紙質(zhì)粗糲,邊緣泛黃,正面印著燙金的名字和電話,背面用紅筆畫了個怪異的符號。
圓圈里套著五角星,五個角卻被扭曲成麻花狀,尖端指向圓心,宛如一只被釘在十字架上的海星。
“星芒教。”
蘇巖注意到她緊盯符號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上世紀八十年代活躍在城郊的邪教組織,相信特定頻率的聲音能剝離并囚禁人的靈魂,他們稱那種聲音為‘上帝的耳語’?!?/p>
他的指尖在符號邊緣輕輕敲擊,紅色墨水的顏料似乎還未干透,在燈光下洇染出濕潤的油光。
“你朋友遇到的麻煩,和我正在調(diào)查的一系列自殺案,很可能同出一源?!?/p>
蘇巖的聲音壓得很低,審訊室的換氣扇突然爆發(fā)出故障般的轟鳴聲,淹沒了他的后半句,
“我們都被盯上了,或許可以互相...”
警察局對面的咖啡館垂著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將正午的陽光過濾成曖昧的橘色。
蘇巖從公文包取出的文件夾邊緣磨損得厲害,金屬夾銹跡斑駁,掀開時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
七份泛黃發(fā)脆的剪報用回形針別在一起,報道的都是二十年來的離奇自殺事件,死者身份各異,死亡地點不同,唯獨一個共同點。
報道配圖里都出現(xiàn)過一個模糊的黑色方塊,其形狀與老式錄音機完全吻合。
“每個死者身邊都有這東西?!?/p>
蘇巖用斷指的指關(guān)節(jié)叩擊著照片,
“但所有證物里的錄音帶,最后都會不翼而飛。就像... 它們自己長了腿跑掉了?!?/p>
徐若楠的指尖觸到最底下那張泛黃的合影時,突然像被烙鐵燙到般猛地縮回。
照片里的初中生們穿著藍白校服,站在爬滿爬山虎的校門口。
前排的女孩笑得露出虎牙,后排角落里,一個瘦小女孩低著頭,劉海遮住眉眼,露出的下頜線緊繃。
那是十三歲的林郁幽,校服領(lǐng)口別著的櫻花胸針,與安悅音最后穿過的那件一模一樣。
“林郁幽...”
她的聲音細若游絲,喉間涌上鐵銹味。
蘇巖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身體前傾帶起股淡淡的煙草味,混合著消毒水的氣息,像停尸房的味道。
“你認識她?”
“不...”
徐若楠的太陽穴突突直跳,記憶碎片驟然刺破腦膜。
學(xué)生會辦公室的綠鐵皮柜前,會長用油膩的手指點著照片,
"要拍到正臉,最好是她摸柜子的瞬間,這樣才像偷東西。"
照片里的林郁幽明明站在失主的儲物柜前,右手自然垂落,根本沒碰柜門,可會長硬是讓攝影社的人P圖加上了只攥著錢包的手。
"我猶豫過。"
徐若楠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洇在剪報上,暈開小小的紅圈,
"我知道照片是偽造的,可會長說只要貼出去,期末就能給我加德育分...我看著那張照片被貼遍校園公告欄,看著林郁幽被人堵在廁所里罵小偷,什么都沒說。"
蘇巖沉默地推過一張紙巾,在燈光下,他斷指的疤痕格外刺眼?!傲钟粲乃篮蟮谄咛?,張明騎車沖下青岡山摔死,剎車線的切口平整如刀片劃過。三個月后,李婷用美工刀劃爛了自己的臉,嘴里一直嘶喊著‘螞蟻爬進皮膚里了’。”
他的聲音平穩(wěn)而機械,仿佛在念新聞稿,
“之后每隔幾年就死一個人,手法越發(fā)詭異,間隔越來越短?!?/p>
“為什么現(xiàn)在突然加速?”
徐若楠回想起新聞中滾動播放的全國自殺報道,死者年齡從十幾歲到幾十歲不等,死亡時間密集于近一周。
蘇巖翻開筆記本,內(nèi)頁繪著復(fù)雜的星芒陣圖,每個節(jié)點都標注著姓名和日期。
“因為詛咒快完成了?!?/p>
他用紅筆圈出第七個、第十四個、第二十一個名字,直到第四十九個。
安悅音的名字被框上了黑框,“七個靈魂為一組,集齊七組,就能完成星芒教的‘飛升儀式’。他們相信這樣可以召喚出‘聲之惡魔’,獲得操控他人的力量。”
咖啡館的風(fēng)鈴驟然無風(fēng)自動,發(fā)出清脆的顫音。
徐若楠望向窗外,警察局門口的梧桐樹下,一個穿藍白校服的女孩正仰頭凝視,嘴角咧到耳根下方,露出密密麻麻的尖牙。
她手里高舉著一個黑色物體,在陽光下反射著金屬寒光。
是那盒本該作為證物的錄音帶。
蘇巖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臉色驟然鐵青。
“我們得在第七組集齊前找到源頭?!?/p>
他合上筆記本時,徐若楠瞥見最后一頁畫著張簡易地圖,城郊廢棄的廣播電臺被紅筆圈了個醒目的圈,旁邊寫著行小字:
“1987 年,星芒教最后一次集會地點?!?/p>
桌上的咖啡不知何時已涼透,表面的油膜凝成一張模糊的臉,嘴角向上彎起,露出詭異的微笑。
徐若楠的手機猛地一震,屏幕亮起時,鎖屏壁紙自動切換成一張新照片:
蘇巖的公文包擱在審訊室桌上,拉鏈敞開,里面赫然露出一盤黑色錄音帶,外殼上那道蛇形劃痕正緩緩蠕動,如同一條蘇醒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