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腦右下角，時間唰地一下，跳到了23:56。
桑檸的指尖在鼠標上停頓了片刻。
下一秒，【上傳成功】的綠色提示框，準時彈出。
C站后臺顯示，漫畫家“糯梨”的《暖陽之下》，最新話已成功發(fā)布。
評論區(qū)幾乎在瞬間就被上百個熟悉的ID占領，粉絲們的熱情像是夏季突如其來的暴雨，快得驚人，也猛得嚇人。
那一瞬間涌起的，屬于創(chuàng)作者的滿足感，是她對抗現實世界的唯一鎧甲，也是唯一的慰藉。
也是唯一的慰藉。
連日趕稿，讓常年緊繃的肩頸發(fā)出酸澀的抗議，她重重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骨節(jié)爆出一連串細碎的輕響。
“海賊王動漫組是不是在用愛發(fā)電啊，這也太慢了?！?/p>
她小聲嘟囔了一句，拿起桌上的平板，熟練地解鎖，點開了那個橙色的視頻APP。
海賊王的圖標在屏幕中央旋轉，加載。
她準備從第一集開始重溫，用路飛那張能驅散一切陰霾的笑臉，來治愈被截稿日支配的極致恐懼。
屏幕剛剛亮起，詭異的手機鈴聲就劃破了深夜的寂靜——莊嚴肅穆的《大悲咒》。
這極具反差感的鈴聲，是她用來勸退所有非必要社交的“魔法”屏障。
屏幕上，【未知號碼】幾個字刺眼地亮著。
歸屬地，京市。
桑檸的所有動作瞬間停滯。
她有輕微的電話恐懼癥，尤其是面對這種完全陌生的來電。
手機在桌上固執(zhí)地震動著，屏幕的光在昏暗的房間里一明一暗，像在催命。
她抿了抿唇，最終還是認命般地劃下了接聽鍵。
“喂，您好?！?/p>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疏離感。
電話那頭，是一個年輕女孩過分甜美的聲音，語速輕快，帶著職業(yè)化的熱情。
“您好，請問是桑檸女士嗎？”
“嗯?！鄙帍暮韲道飻D出一個單音。
“您好桑檸女士！我是戀綜《心動方程式》節(jié)目組的導演助理，我叫李曉曉，您可以叫我曉曉！”
桑檸的大腦宕機了足足三秒。
心動……方程式？
什么東西？
“非常高興地通知您，您已經通過了我們節(jié)目的最終審核！正式成為我們本季的四號女嘉賓！”
對方的熱情，和桑檸的冷淡形成了冰與火的鮮明對比。
“抱歉，您打錯了?！?/p>
她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平靜地準備掛斷。
這是她應對陌生推銷電話的慣用伎倆，高效，且省心。
“哎，等等！桑檸女士，我們沒有打錯！”
“您的資料，是令弟，桑嶼先生，親自提交的?！?/p>
桑嶼。
這個名字像一道驚雷，在她腦中轟然炸響，瞬間劈開了所有混亂的線索。
桑檸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終于想起前幾天，桑嶼拿著個手機在她面前神神秘秘，問了些莫名其妙的問題。
比如喜歡什么類型的男生，對戀愛有什么幻想之類的。
當時她正被稿子折磨得神志不清，只當是弟弟又在看什么奇怪的土味視頻，隨口敷衍了幾句。
原來，坑在這里等著她。
電話那頭的女聲還在繼續(xù)，帶著不依不撓的職業(yè)熱情。
“桑女士，我們節(jié)目的錄制將在一周后正式開始，具體的地址和注意事項，我們稍后會以短信的形式發(fā)送到您的手機上，請您注意查收?！?/p>
桑檸的喉嚨有些發(fā)干，聲音也跟著沙啞了幾分。
“抱歉，我不參加?！彼芙^得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桑女士，您先別急著拒絕嘛?！?/p>
電話那頭的女生似乎對這種反應習以為常，語氣依舊耐心得可怕。
“我們節(jié)目主打一個真實體驗，絕對沒有劇本，也不會強迫嘉賓做任何不喜歡的事情。您就當是來海邊度個假，交幾個新朋友，真的很輕松的?！?/p>
交朋友。
這三個字對桑檸來說，比被編輯部追稿子還恐怖。
“我不喜歡交朋友?！焙苷\實，語氣甚至稱得上耿直。
空氣因此安靜了幾秒。
電話那頭的女生似乎被這過于直白的回答噎了一下，但很快又找到了新的話題。
“哈哈，桑女士真幽默。對了，我們看過您的資料，您是一位自由漫畫家對嗎？”
桑檸的心跳漏了一拍。
桑嶼那個混蛋。
他到底在報名表上，都寫了些什么鬼東西。
“……是。”她艱難地承認。
“哇！那您好厲害！實不相瞞，我也有一位很喜歡的漫畫家，叫糯梨！”
“她的作品特別溫暖治愈，每次我心情不好或遇到不順利的事時，都會去看她的作品，從中汲取能量。桑女士，您別擔心，我們節(jié)目不會胡亂剪輯，而且這次節(jié)目首站的戀愛小屋就選在海邊的一棟別墅里，風景特別好。您是漫畫家，說不定還能找到很多創(chuàng)作靈感呢……”
【糯梨】。
這兩個字，讓桑檸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她本想用“沒時間”這個萬能借口來拒絕，可現在這個理由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連她自己都說服不了。
一個晝夜顛倒的自由漫畫家，最不缺的，大概就是時間了。
更何況，電話對面這個女孩，聽起來是自己的鐵桿粉絲。
她說起自己作品時真誠的語氣，沒有一絲虛假的客套。
桑檸原本準備好的一百句拒絕話術，此刻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她可以冷漠地拒絕一個節(jié)目組的邀請，卻無法粗魯地打斷一個正在真心實意夸獎自己作品的讀者。
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像你穿著一身密不透風的厚重盔甲，卻被人精準地找到了唯一的縫隙，用一根羽毛，輕輕地撓了一下。
不疼，但是很癢，還帶著點酥麻。
桑檸沉默著。
她看著電腦屏幕上剛剛發(fā)布的漫畫，又看了看平板上暫停在第一集的《海賊王》。
她的世界，一直是由這些二維的東西構成的。
安全，可控，永遠不需要去應對復雜到令人窒息的人際關系。
“我……考慮一下?！?/p>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掛斷電話的瞬間，她幾乎是立刻點開通訊錄，找到了那個讓她太陽穴突突直跳的名字。
桑嶼。
電話，撥出。
幾乎是秒接。
“姐！我跟你說，我男神池也……”
“桑嶼。”
桑檸冷冷地打斷了他。
她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到聽不出任何喜怒。
而這種平靜，才是最可怕的。
桑嶼那邊興奮的聲音戛然而止。
“姐？怎、怎么了？”
“《心動方程式》的報名，是你做的？”
電話那頭死一樣的沉默。
幾秒鐘后，他才用一種近乎邀功的語氣，試探著開口。
“是??！姐，我厲害吧！這節(jié)目可火了，一般人想上都上不了呢！我托了好多關系才把你的資料遞進去的！”
“你知道我不喜歡這種場合?！鄙幍穆曇舾淞?。
“哎呀姐，你就是太宅了！媽天天念叨，讓你出去走走，多認識認識人。這不正好嗎？公費旅游，還有機會談個戀愛，多好??！”
桑檸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火氣。
“把我的報名撤銷。”
“撤不了了姐！”
桑嶼的音量猛地拔高。
“最終審核都通過了！而且……而且我偶像池也也會參加！”
“池也是誰？”
桑檸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
電話那頭傳來桑嶼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我的天！姐！你是不是不上網?。砍匾?！T.O.P戰(zhàn)隊的王牌選手！電競圈的神！我的畢生偶像！你居然不認識？”
“不認識。”
桑檸的回答依舊簡潔得像一把刀。
“所以，你就是為了追星，把我賣了？”
“不是！絕對不是！”桑嶼急了，聲音都快破了。
“我這不是看爸媽天天催著你談戀愛，你又為了躲這事兒，天天窩在你那小公寓里不回家嘛！加上池也正好也參加這個節(jié)目……解決你的人生大事是主要，偶像只是順道！真的！”
“姐~我是真心為你好！你看你天天在家里畫畫，人都快發(fā)霉了。”
“池也雖然在賽場上是大魔王，私下里話也少，也跟你一樣不愛跟人打交道，但耐不住他帥??！你也這么好看，池也那么帥，你們倆湊一塊，就算不說話，畫面肯定也特別和諧！萬一你看上他了呢？你倆的孩子以后得多好看?。 ?/p>
桑檸的太陽穴開始一突一突地狂跳。
她感覺自己完全無法理解親弟弟的腦回路。
“桑嶼，我再說最后一遍?！?/p>
“幫我，取消?！?/p>
“姐，真的來不及了……”桑嶼的聲音帶著哭腔。
“我報完名就跟媽都說了?！?/p>
“媽說，你要是敢不去，她就立刻殺到你公寓，把你所有的手辦模型全都打包送給隔壁家的小屁孩?！?/p>
林婉女士。
桑檸的終極克星。
她可以對全世界說不，唯獨對自己的母親束手無策。
她能想象到林婉女士叉著腰，一邊數落她一邊打包她珍藏版模型的畫面。
那個畫面，簡直比去參加什么勞什子戀綜還要恐怖一百倍。
桑檸無力地靠在電競椅上，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姐？姐你還在聽嗎？”
桑嶼的聲音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
“你別生氣啊，就當去玩幾天嘛，你要實在沒遇到合眼緣的，大不了當個隱形人，就當是去海邊采風了?！?/p>
桑檸沒有說話，她只是安靜地看著自己的桌面。
上面擺著她最喜歡的動漫角色手辦，每一個都價格不菲，是她熬了無數個通宵才換來的精神食糧。
她的避風港，好像要被一場她無法控制的臺風席卷了。
“姐，你相信我，我有預感，這次絕對是好事！真的！”
桑嶼還在電話那頭喋喋不休地保證著。
桑檸用力按按通話鍵，直接掛斷了電話。
世界終于清靜了。她看著平板上路飛燦爛的笑臉，卻第一次覺得那份對冒險的向往有些刺眼。她現在，只想逃跑。
長嘆一口氣，輕輕滑動手指，退出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