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萬物有靈,敬畏生命。驅(qū)散昨日的黑暗,和萬物迎接同一個黎明?!?/p>
子夜的梆子剛敲過第二響,地主家的牛棚突然傳出“哐當(dāng)”一聲巨響,驚得院角的老狗狂吠起來。
守夜的家丁趙四正縮在草堆里打盹,被這動靜嚇得一個激靈,提著燈籠踉蹌著跑過去查看。
只見牛棚那扇厚重的木門歪在一邊,門閂斷成兩截,泥土地上印著一串慌亂的蹄印,直往院外延伸。
“不好!老黃牛跑了!”趙四的聲音在夜里炸開來。
這頭黃牛是老爺最看重的,通人性得很,肚子里揣著的牛犢眼看就要落地,白日里還溫順地嚼著草料,怎么會突然撞門而逃?
很快,七八名家丁提著棍棒火把追了出來。
月光下,那頭黃牛的影子在田埂上跑得飛快,腹下的腫脹隨著跑動顛簸,卻絲毫不見減速,蹄子踏過露水打濕的麥地,濺起一片銀亮的水花。
“攔住它!別讓它跑上山!”管家舉著火把大喊。
山路崎嶇,夜里視線不好更是難追趕,可黃牛像是認(rèn)準(zhǔn)了方向,頭也不回地沖過石橋,鉆進(jìn)了一片漆黑的密林。
火把的光在林間忽明忽暗,家丁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追著,枯枝劃破了褲腿也顧不上。
趙四跑得最快,眼看就要追上,伸手去抓牛尾巴,卻被那尾巴猛地一甩,頓時胸口劇痛頭昏眼花起來,踉蹌著摔在地上。
等他爬起來,那抹黃牛的影子早已鉆進(jìn)更深的黑暗里,只留下幾聲漸遠(yuǎn)的哞叫,帶著幾分急切,幾分決絕。
折騰到后半夜,家丁們個個累得氣喘吁吁,火把燒得只剩半截,最終只能垂頭喪氣地往回走。
“管家,這牛怕是找不回來了……”有人低聲說。
管家沉著臉沒說話,心里清楚,這牛是老爺前年從西域花高價買來的,通人性得很,常常惹得老爺開懷大笑,現(xiàn)在卻丟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白日里喂草料時,還乖巧用頭蹭人手心的大黃牛,怎么偏偏要在臨盆前跑掉?
回到主宅院時,管家硬著頭皮去敲書房的門。
老爺還在燈下看賬,聽見動靜抬起頭,臉上沒什么表情:“找著了?”
“回老爺,沒……沒追上,跑山里去了?!惫芗业椭^,“奴才們無能”。
書房里靜了片刻,只有燭火噼啪作響。
老爺放下賬本,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忽然輕笑一聲,那笑聲里帶著幾分了然:“罷了,不必再尋”。
“老爺?”管家愣了。
“你沒見它揣著崽嗎?”
老爺望著窗外的月色,語氣里竟有幾分感嘆,“撞斷門閂也要往山里跑,不是怕咱們虧待它,是怕將來的牛犢也像它一樣,一輩子被韁繩拴著,被鞭子趕著,在田里刨食”。
他擱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fā)出輕響:“當(dāng)真是護(hù)犢情深啊”。
管家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被老爺擺手?jǐn)r?。?/p>
“這樣有靈性的畜生,既然想給崽兒尋條活路,便隨它去吧,放它一馬,也算是給我孫兒積福了”。
說罷,老爺重新拿起賬本,仿佛剛才丟的不是價值千金,而是根小小柴火。
只有窗臺上那盆蘭花,被夜風(fēng)吹得輕輕搖晃,像是在應(yīng)和著遠(yuǎn)山深處,一聲聲隱約的,帶著痛楚的母牛低吟。
奇妙睜開眼時,天地是倒過來的。
濕漉漉的草葉糊在臉上,帶著泥土腥氣的風(fēng)鉆進(jìn)鼻孔,她想抬手揉揉眼睛,卻摸到一片溫?zé)岬能浢?/p>
這觸感陌生得讓人心慌,她猛地低頭,看見的不是白皙的手臂,而是一截覆蓋著淺黃牛毛的短腿,蹄子粉嫩得像剛剝殼的杏仁。
她不記得自己是誰,從哪里來,又要去哪里,只記得自己好像是個人。
“哞……”一聲細(xì)弱的嗚咽從喉嚨里滾出來,驚得她渾身一顫,這絕對不是人的聲音,是奶犢的啼哭。
此刻身下松軟的腐葉堆,鼻尖縈繞的除了草腥,還有一股越來越濃的血腥味,無翼一不再提醒著她。
是的,她變成了一頭牛。
她費(fèi)力地扭轉(zhuǎn)脖頸,終于看清身側(cè)躺著的龐然大物,那是一頭毛色暗沉的母牛。
毛發(fā)遮掩下的胸腔早已停止起伏,渾濁的眼珠半睜著,凝固的血絲像蛛網(wǎng)般蔓延。
唯有嘴角那抹奇異的弧度,仿佛在為某個盡心的愿望微笑。
這是……娘?
奇妙的意識像被驚雷劈中。
她記起了這具身體出生時的混沌,記起被溫暖的舌頭舔去粘液的癢意,記起母牛用鼻子蹭著她額頭的溫柔。
困在初生里的懵懂慢慢散去,直到此刻晨光刺破林隙,山風(fēng)卷著晨露掠過耳尖。
她望著天邊漸亮的魚肚白,突然明白了母牛臨終的笑容。
這里沒有牛棚,沒有桎梏和枷鎖,有自由的風(fēng),有茂密的樹,有清香的花。
“哞——”她對著母牛的尸身發(fā)出綿長的悲鳴,聲音里裹著人類的絕望與牛犢的孺慕。
晨光漫過母??蓍碌哪槪悄ń┯驳男θ菟坪跞岷土诵?,像是在說:孩子別怕,你自由了。
哭聲在山里蕩開,驚起幾只山雀。
奇妙不知道,這聲聲悲鳴會被一個早起的村民聽見,徹底改寫她作為一頭牛的命運(y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