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壯拎著空麻袋往山上走時,頭發(fā)絲還沾著露水。
家里的米缸快見底了,荷花只舍得抓一小把玉米面煮成糊糊,給他和小柱各盛了一碗,自己則將就著喝了碗帶點香氣的刷鍋水。
他想著上山碰碰運氣,或許能撿些野雞蛋,再不濟撿撿菌子,挖筐野菜也好。
剛繞過半山腰的老槐樹,就聽見一陣奇怪的哭聲。
不是狼嚎,也不是鳥叫,細細軟軟的,像誰家孩子丟了娘。
他攥緊手里的柴刀,循著聲音撥開半人高的蕨類植物,心臟猛地一跳。
眼前的凹地里,一頭毛色灰敗的母牛直挺挺躺著,早已沒了氣息。
而在它前腿邊,趴著一頭剛出生的小牛犢,淺黃的毛被露水打濕,正用腦袋蹭著母牛的脖頸,喉嚨里滾出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
“造孽啊”。
牛大壯蹲下身,摸了摸母牛的身體,已經涼透了。
他目光落在小牛犢身上,這小家伙眼睛亮得很,不像普通牛犢那樣混沌,倒像是能看懂人臉色似的。
他咽了口唾沫。
家里三個月沒沾葷腥了,這頭母牛少說有百十來斤,拖回去能讓荷花和小柱吃上好幾天。
他甚至已經想好了,牛皮能賣給貨郎換幾文錢,牛骨能熬湯……
“哞?”小牛犢突然抬起頭,那雙濕漉漉的眼睛望著他,里面竟像是含著淚。
牛大壯的手僵在半空。
他想起去年自家養(yǎng)的老黃狗病死時,小柱抱著老狗的尸體不肯放手,哭了一整天。
哭著說最好的朋友沒有了,哭著說不要吃肉……
牛大壯最后還是答應了,找了處僻靜的地把老黃狗埋了。
小牛犢抬起頭時,朦朧的淚眼竟和小柱有幾分相似,這小牛剛出生就沒了娘,跟沒了爹娘的娃有啥區(qū)別?
“罷了罷了”他狠狠心,把柴刀別回腰后,“好歹是條性命”。
他四處找了些石塊壘成臨時灶,又撿了枯枝生火,烤了個從家里帶來的硬窩頭。
等窩頭變軟了,他掰碎了遞到小牛犢嘴邊:“吃點吧,看你餓的”。
奇妙猶豫了一下。
她現(xiàn)在是牛,可胃里叫囂的饑餓讓她無法抗拒。
她試探著舔了口窩頭碎,溫熱的面香驅散了些許寒意。
抬眼時,看見牛大壯正用粗糲的手笨拙地用衣角給她擦臉,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瓷娃娃。
“你娘……我給她找個地方安葬了,成不?”牛大壯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見。
奇妙愣愣地看著他,然后輕輕點了點頭。
牛大壯眼睛一亮,這小牛竟真能聽懂!
他也顧不上找野菜了,脫下舊外套鋪在地上讓小牛趴著,自己拿起柴刀在旁邊的坡上挖起來。
土硬得很,他挖一會兒就直起腰捶捶背,額頭上的汗珠子滾進脖子里,洇出深色的印子。
等坑挖得差不多了,他小心地把母牛推進去,一捧一捧地覆土,最后堆起個小小的土包。
“你娘是頭好牛,護著你跑到這兒來,不容易”他對著土包念叨,“以后我養(yǎng)你,保準不讓你受委屈”。
奇妙看著他沾滿泥土的手,突然覺得這雙剛才還想把娘拖去吃肉的手,此刻竟有了幾分溫暖。
她蹭了蹭他的褲腿,算是回應。
牛大壯咧嘴一笑,把她抱起來往山下走,小牛犢不沉,軟乎乎的像團棉花,他走得穩(wěn)穩(wěn)的,生怕顛著了她。
牛大壯家的土坯房在村子最東頭,院墻是用黃泥糊的,風一吹就掉渣。
李荷花正坐在門檻上納鞋底,聽見腳步聲抬頭,看見男人懷里抱著個毛茸茸的東西,驚得手里的針線都掉了。
“當家的,這是……”。
“山上撿的,小牛犢”牛大壯把奇妙放在地上,撓了撓頭:
“對外你便說,我今兒個起了個大早去市集賣雞蛋。
正巧碰見有錢人家的老爺說這小牛養(yǎng)不活了覺得晦氣,正拖出門去要賤賣,被我給撞見了。
我就用家里攢的銀錢買了回來,本想……本想養(yǎng)不大就吃肉,沒成想喂了個窩頭后還變精神了”。
他教荷花對外不要說真話。
村里人嘴雜,要是知道他平白撿了頭小牛,指不定要惹出多少是非。
“傻樣兒”。
李荷花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趕緊起身舀了碗溫水,又從灶膛里摸出一根烤紅薯,掰碎了放在石槽里。
“快給這孩子喂點吃的,看瘦的”。
她蹲下來摸了摸奇妙的背,眼神軟得像棉花,“以后就叫你靈靈吧,看著就機靈”。
奇妙蹭了蹭她的手心,李荷花的手不像牛大壯那樣粗糙,帶著皂角的清香,讓她想起過世的母親。
“娘!爹!”門外傳來少年的呼喊,一個穿著打補丁粗布的半大孩子沖進來。他的手里攥著幾串野葡萄。
“看我摘了啥好東西……呀,這是啥?”
“小柱,這是咱家新添的牛,叫靈靈”李荷花笑著說。
牛小柱把葡萄往牛大壯懷里一塞,小心翼翼地湊過來,伸出手又不敢碰:“它看著好小啊,真能養(yǎng)活嗎?前陣子二伯家的牛犢就沒養(yǎng)活”。
‘肯定能活’奇妙心里想道。
對著他點了點頭,惹得牛小柱眼睛瞪得溜圓。
“爹!它聽懂我說話了!”
牛大壯哈哈大笑:“咱靈靈可是有靈性的”。
那天的晚飯,李荷花把剛撿的兩個雞蛋打散了,拌在玉米面里煮成糊糊,一半給了奇妙,一半分給小柱。
牛大壯和李荷花只喝著清水煮野菜,卻笑得比誰都開心。
奇妙舔著溫熱的糊糊,第一次覺得,就算成了牛,好像也沒那么糟。
日子一天天過去,奇妙漸漸適應了牛的生活。
牛大壯每天都會割最新鮮的青草,李荷花總把石槽刷得干干凈凈,小柱放學回來就牽著她去河邊散步,跟她說學校里的趣事。
他家的日子是真窮,窮到家里只有一畝三分地。
木板床上鋪著的是破棉被,不知道傳了幾代,冬天漏風夏天悶熱。
小柱的衣服都是拼色舊布做的,花花綠綠的,雖沒有什么破洞,卻也算不上好看。
李荷花的襖子打了三層補丁,卻總是漿洗得發(fā)白還舍不得扔。
可奇怪的是,這家人臉上總帶著笑,吃飯時你推我讓,夜里就著油燈說話,空氣里都是暖融融的。
奇妙知道自己得做點什么。
她認識后山哪片坡的草藥長得好,就領著小柱去采,讓他賣給藥鋪換錢。
她知道哪塊地的野菜最嫩,就用蹄子扒拉著示意荷花去挖。
她甚至能感知出天氣變化,提前讓牛大壯把曬著的蘿卜干收起來。
牛大壯家的日子慢慢有了起色。
小柱換了件素色的新衣服,荷花添了件新褂子,木板床上鋪了層新被褥。
村里人見了都羨慕,說牛大壯走了運,買來的牛跟成了精似的。
總有人眼紅。
村西頭的王老五就憋著壞水,他家兒子想買頭牛耕地,幾次來找牛大壯要把靈靈買走,都被拒絕了。
這天夜里,奇妙被一陣異響驚醒,看見王老五的兒子鬼鬼祟祟溜進牛棚,正往她的草料里撒些褐色的粉末。
她鼻子動了動,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卻又說不出是什么,直覺不是什么好東西。
她猛地站起來,用腦袋把那人撞了個趔趄,草料盆被掀翻在地,手里的粉末撒了一地。
王老五的兒子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跑了。
奇妙對著牛大壯家的窗戶“哞哞”大叫,聲音里滿是急切。
牛大壯提著扁擔沖出來,看見地上的巴豆粉,氣得渾身發(fā)抖:“狗娘養(yǎng)的!敢害靈靈!”
這巴豆粉人吃了都上吐下瀉,對牛來說更是兇險。
李荷花抱著奇妙掉眼淚,“靈靈啊,多虧了你機靈,這要是吃下去,可怎么得了”。
奇妙蹭了蹭荷花的臉,心里清楚,這只是開始,但她不怕,因為她有了要守護的人。
入秋以后,雨就沒停過。
淅淅瀝瀝下了三天,村邊的小河漲得快漫過石橋,地里的玉米泡在水里,葉子都要爛了。
到了第四天凌晨,雨勢突然變大,狂風卷著雨點子砸在屋頂上,像是要把房子掀翻。
奇妙躺在牛棚里,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
她能聽見云層里傳來奇怪的轟鳴聲,能聞到泥土被泡透的腥氣,一種源自本能的恐懼攫住了她——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