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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風(fēng)卷著槐樹葉落了滿地,林晚秋的小攤在鎮(zhèn)上越發(fā)扎眼。

竹架上掛滿了用棉線串起的山楂干,紅得透亮,風(fēng)一吹晃悠悠的;瓦罐里的山棗蜜餞裹著薄霜,甜香能飄出半條街;最惹眼的是她新做的幾雙布鞋,鞋面上繡著小小的碎花,針腳細(xì)密,比供銷社賣的樣式俏多了,鎮(zhèn)上的姑娘們總圍著挑揀,你一言我一語地問:“晚秋,這鞋還有新花樣不?我想給我妹子帶一雙?!?/p>

林晚秋笑著應(yīng)著,手里的算盤打得噼啪響。不過兩個(gè)月,她攢下的錢已經(jīng)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貕涸谙涞?,不用再為吃穿發(fā)愁。收攤時(shí),沈聽瀾照例背著半簍柴火等在路邊,看見她收拾東西,自然地接過最重的木架:“今天收得早,我去后山看看有沒有晚熟的栗子,給你留著?!?/p>

“不用特意跑一趟。”林晚秋跟上他的腳步,“你家聽月不是說想學(xué)繡花嗎?我今晚有空,讓她來我屋吧。”

沈聽瀾腳步頓了頓,耳根微紅:“她念叨好幾天了,就等你這句話呢。”

兩人并肩走著,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路過的鄰居笑著打趣:“聽瀾這是天天來接媳婦?。俊?/p>

林晚秋臉一熱,剛想辯解,沈聽瀾卻先開了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嬸子別笑,晚秋幫了我們家不少忙,我送送她應(yīng)該的?!痹掚m這么說,他握著木架的手卻緊了緊,像是在藏什么心思。

這樣平靜又帶點(diǎn)甜的日子沒過幾天,巷口突然熱鬧起來——村里來了批知青。

說是知青,其實(shí)是城里來的學(xué)生,響應(yīng)號召下鄉(xiāng)鍛煉,暫時(shí)借住在村頭的舊倉庫里。領(lǐng)頭的是個(gè)戴眼鏡的斯文青年,叫陳默,聽說在城里讀過高中,會寫文章,還會擺弄收音機(jī),一來就成了村里的新鮮事。

陳默第一次來鎮(zhèn)上趕集,就被林晚秋的攤子吸引了。他站在攤前看了半天,指著那些繡著花的布鞋問:“這些都是你做的?針腳很特別,有點(diǎn)像蘇繡的路子?!?/p>

林晚秋愣了愣。蘇繡是父親以前跟她說過的,他年輕時(shí)去南方出過差,見過繡品的精致,回來教她針線時(shí)提過幾句,沒想到這城里來的知青能認(rèn)出來。

“瞎繡的,讓你見笑了?!彼蜌獾卣f。

“不,很有靈氣?!标惸ζ饋?,眼睛在鏡片后顯得格外溫和,“我想買兩雙,寄給城里的妹妹。對了,你們這兒的山貨看著也不錯(cuò),有沒有曬干的野核桃?我想用來泡水喝?!?/p>

一來二去,陳默成了???。他不像村里其他漢子那樣咋咋呼呼,說話總是慢條斯理的,會跟林晚秋聊城里的新鮮事——說有地方已經(jīng)開始流行喇叭褲,說電視機(jī)漸漸多了起來,還說他帶的那臺收音機(jī),能收到遠(yuǎn)方的廣播。

沈聽瀾每次來接林晚秋,都能撞見陳默在攤前跟她說話。他不像別人那樣直接打趣,只是默默站在旁邊,等陳默走了,才幫林晚秋把東西搬上車,偶爾會低聲問一句:“他……又來買東西?”

“嗯,買了點(diǎn)山棗干。”林晚秋沒多想,“他說城里見不到這些?!?/p>

沈聽瀾“哦”了一聲,沒再說話,只是腳步沉了些。他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覺得陳默身上的那種“城里氣”,襯得自己手里的柴火棍格外粗糙。

這天傍晚,陳默又來送錢,順便遞過來一本薄薄的冊子:“這是我?guī)淼脑娂?,里面有幾句寫秋天的,覺得你可能會喜歡?!?/p>

林晚秋接過來,封面是印著金黃的銀杏葉,還沒來得及說謝謝,就聽見身后傳來沈聽瀾的聲音:“晚秋,該回家了,聽月還等著學(xué)繡花呢?!?/p>

他站在不遠(yuǎn)處,背著竹簍,夕陽落在他臉上,看不清表情。林晚秋趕緊把詩集塞進(jìn)包里,對陳默道了謝,轉(zhuǎn)身跟著沈聽瀾往回走。

一路無話??斓较锟跁r(shí),沈聽瀾突然停下,從竹簍里掏出個(gè)布包,塞給她:“后山撿的栗子,我讓聽月煮了,你拿點(diǎn)回去吃?!?/p>

布包還帶著余溫,林晚秋捏著那點(diǎn)溫?zé)?,心里突然亮堂起來。她抬頭看他,他卻別過臉,耳根紅得厲害:“陳知青……懂的多,你要是有不懂的,也可以問他?!?/p>

話雖這么說,語氣里那點(diǎn)不易察覺的別扭,卻讓林晚秋忍不住笑了。她踮起腳,把一顆剛剝好的栗子塞進(jìn)他嘴里,甜糯的香氣在舌尖散開:“再懂也不如你撿的栗子甜?!?/p>

沈聽瀾被燙得差點(diǎn)跳起來,嘴里的栗子都忘了嚼,看著她眼里的笑意,突然覺得心里那點(diǎn)莫名的煩躁,都化成了甜絲絲的暖流。

而不遠(yuǎn)處的陳默,看著兩人相視而笑的樣子,推了推眼鏡,若有所思地轉(zhuǎn)身離開。他帶來的不止是城里的新風(fēng),或許,還將在這平靜的巷子里,掀起一點(diǎn)意想不到的漣漪。只是此刻的林晚秋和沈聽瀾都沒意識到,命運(yùn)的齒輪,已經(jīng)在悄然轉(zhuǎn)動——沈聽瀾父親的案子,據(jù)說有了新的線索,而那場即將到來的風(fēng)波,正藏在這秋日的暖陽背后,等著給他們一個(gè)措手不及。

陳默再來時(shí),手里多了支嶄新的鋼筆。

他把筆放在林晚秋的攤子上,笑容溫和:“上次看你記賬用的還是鉛筆頭,這個(gè)你拿著,寫起來方便?!?/p>

林晚秋愣了一下,連忙退回去:“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彼吹贸鲞@支鋼筆的牌子,供銷社里要賣好幾塊錢,抵得上她兩天的收入。

“一點(diǎn)心意?!标惸瑳]接,指尖有意無意地擦過她的手背,“你幫我留的野核桃很好,我泡了水,比城里的茶葉還清爽?!彼难凵駧еc(diǎn)探究,落在她臉上時(shí),總帶著種說不清的熱絡(luò)。

林晚秋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把鋼筆往他那邊推了推:“核桃是你花錢買的,陳知青不必這樣。要是不嫌棄,下次我再幫你留些就是。”

正說著,旁邊突然傳來“哐當(dāng)”一聲——是跟陳默一起來的女知青,叫李紅,正拎著個(gè)空籃子站在不遠(yuǎn)處,臉色漲得通紅,手里的搪瓷碗掉在地上,摔出個(gè)豁口。

“陳默哥,隊(duì)長讓我們?nèi)}庫搬新到的農(nóng)具!”李紅的聲音帶著點(diǎn)刻意的尖利,眼睛卻死死盯著林晚秋,像是在看什么搶了自己東西的仇人。

陳默皺了皺眉,似乎有些不耐,但還是對林晚秋笑了笑:“那我先過去了,鋼筆你收著?!闭f完便轉(zhuǎn)身跟著李紅走了,沒再回頭。

李紅走得飛快,路過林晚秋攤子時(shí),故意撞了一下竹架,一串山楂干掉在地上,沾了層灰。

“不好意思啊?!彼炖锏狼?,臉上卻毫無歉意,還剜了林晚秋一眼,快步追上陳默,聲音軟了下來,“陳默哥,你跟她廢什么話?一個(gè)鄉(xiāng)下丫頭,哪配用你的鋼筆……”

林晚秋看著地上的山楂干,皺了皺眉。這李紅的敵意來得太明顯,她不是傻子,自然看得出是沖誰來的。

傍晚收攤,沈聽瀾照常來接她??匆娝龘斓厣系纳介?,他沒多問,只是蹲下身幫她一起撿,撿完默默從口袋里掏出塊干凈的布,把沾灰的果子擦了擦,放進(jìn)自己的竹簍:“這個(gè)我回去洗干凈,給聽月煮水喝。”

林晚秋“嗯”了一聲,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陳默送鋼筆的事說了。

沈聽瀾的手頓了頓,竹簍的繩子被他攥得變了形。他沉默了片刻,才低聲說:“城里來的……是不一樣?!闭Z氣里聽不出情緒,可林晚秋能感覺到他指尖的僵硬。

“我沒要。”她趕緊說,“我覺得不妥?!?/p>

沈聽瀾抬眼看她,眼神亮了些,嘴角悄悄勾起一點(diǎn)弧度:“你做得對?!?/p>

兩人往回走,剛到巷口,就看見陳默和李紅站在不遠(yuǎn)處說話。李紅低著頭,像是在哭,陳默皺著眉,語氣有些煩:“你別無理取鬧行不行?我就是跟她買東西?!?/p>

“買東西需要送鋼筆嗎?”李紅的聲音帶著哭腔,“你明明知道我……”

“別再說了?!标惸驍嗨?,抬眼時(shí)剛好看見林晚秋和沈聽瀾,他臉上的煩躁瞬間收了起來,又換上那副溫和的笑,還朝林晚秋點(diǎn)了點(diǎn)頭。

沈聽瀾的腳步停住了。他沒看陳默,只是側(cè)過身,用自己的肩膀輕輕撞了撞林晚秋的胳膊,低聲說:“走快點(diǎn),聽月該等急了。”

他的動作很輕,像怕碰碎什么似的,可林晚秋卻覺得心里一暖。她加快腳步,跟他并肩走過那兩人身邊,沒再回頭。

身后,李紅的哭聲又大了些,夾雜著陳默不耐煩的勸慰。沈聽瀾的腳步更沉了,手里的木架被他握得咯吱響。

林晚秋偷偷看他,發(fā)現(xiàn)他的耳根紅得厲害,卻硬是沒回頭看一眼。

這晚的月光格外亮,照亮了巷子里的青石板,也照亮了少年藏在沉默里的那點(diǎn)別扭的在意。林晚秋突然覺得,陳默的鋼筆再新,也比不上沈聽瀾撿栗子時(shí)沾著泥土的指尖,更比不上他此刻刻意挺直的、想為她擋住些什么的肩膀。

而不遠(yuǎn)處的陳默,看著兩人并肩離去的背影,鏡片后的眼神暗了暗,輕輕推開還在哭的李紅:“行了,別演了,人都走了?!?/p>

李紅一愣,哭聲戛然而止。

陳默望著林晚秋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這鄉(xiāng)下丫頭,倒比他想的有意思,既不像李紅那樣上趕著貼上來,也不像村里其他姑娘那樣怯生生的。

或許,逗逗她,能讓這枯燥的下鄉(xiāng)日子,多些樂趣。

他沒注意到,墻角的陰影里,沈聽瀾的妹妹沈聽月正探著頭,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小眉頭皺得緊緊的——她哥好像不高興,那個(gè)城里知青,一看就不是好人。

沈聽月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剛拎著空籃子從張奶奶家回來,就撞見陳默站在姐姐攤子前,手里拿著支亮閃閃的東西,眼神黏糊糊地粘在姐姐身上,那模樣讓她想起后山偷雞的黃鼠狼。再看旁邊的李紅,臉憋得通紅,眼睛瞪得像銅鈴,活像要吃人似的。

等陳默走了,李紅還在原地跺腳,嘴里嘀嘀咕咕的,雖然聽不清具體說什么,但那股子怨毒勁兒,隔著半條街都能感覺到。

沈聽月心里咯噔一下,趕緊躲到槐樹后面。她看見哥哥背著柴火過來,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沒立刻上前,就那么看著姐姐——不是平時(shí)看山貨的眼神,也不是看她的眼神,是那種……像是揣了顆糖,既想藏著又忍不住想笑的樣子。

尤其是姐姐把那支亮閃閃的東西還給陳默,轉(zhuǎn)身朝哥哥走過去時(shí),哥哥的耳朵“唰”地紅了,嘴角抿得緊緊的,可肩膀卻在偷偷發(fā)抖,像是憋了天大的高興。

沈聽月捂住嘴,偷偷笑了。

她雖然才十二歲,卻也懂點(diǎn)事。村里的王大娘總說,哥哥看晚秋姐姐的眼神,跟看別人不一樣。以前她不懂,現(xiàn)在好像有點(diǎn)明白了——就像她藏在枕頭下的那顆最大的野栗子,舍不得吃,只想留給最想給的人。

“哥!晚秋姐姐!”她故意大聲喊了一句,從樹后跑出來,手里還晃著張奶奶給的兩塊麥芽糖,“你們看,張奶奶給的!”

沈聽瀾的肩膀猛地一僵,像是被抓包的小偷,慌忙轉(zhuǎn)過頭,耳尖紅得能滴出血:“跑這么快做什么,小心摔著?!?/p>

林晚秋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喊聲嚇了一跳,看見是聽月,笑著接過她手里的麥芽糖:“張奶奶對你真好?!?/p>

“張奶奶還問姐姐什么時(shí)候去她家,說給你留了新曬的筍干呢?!鄙蚵犜卵壑橐晦D(zhuǎn),故意往哥哥那邊湊了湊,壓低聲音,“哥,剛才那個(gè)城里知青,是不是想搶你給姐姐撿的栗子???我看他盯著姐姐的攤子看了好久?!?/p>

沈聽瀾被問得一愣,隨即板起臉:“小孩子家懂什么,別亂說話?!笨赡俏⑽P(yáng)起的下巴,卻暴露了他心里的那點(diǎn)小得意。

林晚秋看著這兄妹倆一唱一和,心里暖融融的,剛才被李紅攪起的那點(diǎn)不快,早散得沒影了。她剝開一塊麥芽糖,塞到聽月嘴里,又遞了一塊給沈聽瀾。

沈聽瀾?yīng)q豫了一下,接過來,飛快地塞進(jìn)嘴里。甜絲絲的味道在舌尖化開,比后山的野果更甜,比集市的蜜餞更暖。

沈聽月看著哥哥偷偷瞟向晚秋姐姐的眼神,嘴角的笑意更濃了。她偷偷在心里想:那個(gè)陳知青肯定不是好人,李紅也不是,不過沒關(guān)系,她會幫著哥哥看好晚秋姐姐的。

夕陽把三個(gè)身影拉得長長的,麥芽糖的甜香混著山貨的氣息,在巷子里輕輕彌漫。遠(yuǎn)處的陳默和李紅早已成了模糊的影子,而屬于他們的這份簡單的、帶著點(diǎn)笨拙的溫暖,才剛剛開始。


更新時(shí)間:2025-08-10 20:16: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