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聽瀾最終還是沒說。
他只是反握著林晚秋的手,指腹摩挲著她掌心的薄繭,那是常年操勞留下的印記。喉結滾動了許久,最終只化作一聲低啞的:“沒事,過兩天就好了。”
林晚秋看著他泛紅的眼角,看著他強裝平靜的側臉,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悶得發(fā)慌。她知道,他不說,是不想讓她擔心,也或許,是連他自己都理不清這團亂麻。
“飯得吃?!彼砷_手,站起身,“我去給你熱碗粥。”
灶房里還溫著沈母早上熬的玉米粥,林晚秋盛了一碗,又從自己帶來的布包里拿出個腌菜壇子——那是她新腌的黃瓜,脆生生的,配粥正好。
“喝點粥吧,墊墊肚子?!彼淹脒f到炕邊。
沈聽瀾沒動。
“你不喝,聽月該擔心了。”林晚秋輕聲說,語氣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軟。
這句話像是起了作用。沈聽瀾慢慢坐起身,接過碗,一勺一勺地喝著。粥是溫的,腌黃瓜帶著點微辣的酸,滋味尋常,卻讓他緊繃的神經(jīng)漸漸松了些。
林晚秋坐在炕邊的小馬扎上,沒再追問,只是安靜地看著他喝粥。夕陽的余暉從窗欞漏進來,落在他發(fā)間,給他周身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她突然覺得,這樣也好。他不想說,她便不問;他需要時間,她便等。
有些坎,總得他自己邁過去,旁人再急也沒用。
從沈家出來時,沈母正在院里喂雞,看見她,動作頓了頓,沒說話,只是眼神復雜地瞥了她一眼。
林晚秋裝作沒看見,徑直走出院門。她知道,沈母心里的結還沒解開,這場無聲的較量,或許才剛剛開始。但她不怕,只要沈聽瀾的心意沒變,再難的路,她都愿意陪著走。
接下來的日子,林晚秋沒再主動提起那天的事。沈聽瀾依舊時來時不來,來了也還是話少,可看她的眼神,卻比從前更沉,更黏,像含著化不開的濃情。
他會在她算賬時,默默遞過一杯熱水;會在她被太陽曬到時,悄悄挪過一把遮陽的草傘;會在收攤時,不由分說地扛起最重的那個擔子,哪怕他前一天還在鬧別扭。
這些細微的舉動,像春日的細雨,一點點滋潤著林晚秋的心。她知道,他心里的那股子憋悶還沒散,可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訴她:他沒忘,也沒放棄。
沈聽月是最敏銳的。她發(fā)現(xiàn)哥哥雖然還是不愛說話,卻總在晚秋姐這兒待得更久,有時只是坐在角落劈柴,眼睛卻總往攤子這邊瞟。
“哥,你是不是還在跟娘賭氣?”這天晚上,沈聽月忍不住問。
沈聽瀾劈柴的動作頓了頓,火星濺在他手背上,他渾然不覺:“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p>
“我才不是小孩子!”沈聽月噘著嘴,“我知道娘不想讓你跟晚秋姐好,可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不就行了?張奶奶說了,日子是自己過的,不是過給別人看的?!?/p>
沈聽瀾手里的斧頭“哐當”一聲落在地上。他看著妹妹,突然覺得這小丫頭說的,比他想了幾天幾夜的都透徹。
是啊,日子是自己過的。
他猛地站起身,往林晚秋家的方向望去。夜色里,那扇窗戶亮著燈,像一顆安穩(wěn)的星。
第二天一早,沈聽瀾沒去上工,而是直接去找了母親。
沈母正在納鞋底,見他進來,頭也沒抬:“不去上工?”
“娘,我想跟您說清楚?!鄙蚵牉懻驹谒媲埃贡惩Φ霉P直,“巧珍的事,我不認。小時候的玩笑話,當不得真。我這輩子,只想娶晚秋?!?/p>
沈母的手頓了頓,針尖刺破了手指,滲出一點血珠。她看著兒子眼里的堅定,那是她從未見過的執(zhí)拗,心里突然就松了口氣,又涌上一股難言的酸澀。
“你爹的批文還沒下來……”她低聲說,語氣里的強硬淡了許多。
“不管批文下不下來,我都要娶她?!鄙蚵牉懙穆曇艉芊€(wěn),“她是個好姑娘,值得我疼。娘,求您……成全我們?!?/p>
這是他第一次跟母親說“求”。
沈母看著他,看了很久,最終嘆了口氣,把手里的鞋底放下:“罷了,兒大不由娘。你們的事,你們自己定吧。只是……別讓自己后悔。”
沈聽瀾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被點燃的星火:“娘,謝謝您!我不會后悔的!”
他轉(zhuǎn)身就往外跑,腳步輕快得像要飛起來。
沈母看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蛟S,她是真的老了,跟不上孩子們的心思了。罷了,只要他高興就好。
沈聽瀾一口氣跑到林晚秋的攤子前。她正在擺貨,晨光落在她臉上,柔和得像幅畫。
“晚秋!”他喊了一聲,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狂喜。
林晚秋抬頭看他,眼里閃過一絲疑惑:“怎么了?”
沈聽瀾跑到她面前,胸口還在起伏,臉上帶著笑,眼里的光比太陽還亮。他張了張嘴,想說“我娘同意了”,想說“我們可以在一起了”,可話到嘴邊,卻突然紅了臉,半晌才憋出一句:“批文……可能下周就下來了?!?/p>
林晚秋看著他眼里的光,看著他藏不住的笑意,心里突然就明白了。她彎起嘴角,眼里的光比星辰還亮:“那太好了?!?/p>
“到時候……”沈聽瀾深吸一口氣,終于鼓起勇氣,聲音帶著點抖,卻無比清晰,“我想請你……去我家吃飯,這次……是我想請你?!?/p>
林晚秋看著他泛紅的耳根,看著他眼里的期待,笑著點了點頭:“好啊。”
風拂過攤子,帶來山楂干的甜香。陽光正好,人心安定。那些藏在沉默里的酸楚,那些說不出口的煎熬,終究在這一刻,化作了心照不宣的暖意。
林晚秋看著沈聽瀾眼里的光,那股子藏不住的雀躍幾乎要溢出來,心里又暖又有些好笑。
她伸手,指尖輕輕撫上他的臉頰。他的皮膚帶著常年勞作的粗糙,卻被曬得溫熱,此刻被她一碰,像被燙到似的,瞬間泛起一層薄紅。
“傻樣?!彼χ凉郑曇糗浀孟衩藁?,“為什么當時不跟我講?”
沈聽瀾的喉結動了動,眼神躲閃著,不敢直視她的眼睛,聲音低得像蚊子哼:“怕你……怕你擔心?!?/p>
“我擔心是自然的,可你一個人憋著,就不難受嗎?”林晚秋的指尖滑過他的眉骨,那里還帶著點沒褪盡的疲憊,“有什么事情,我們可以一起面對啊,是不是?”
“我……”沈聽瀾想說“我不想讓你受委屈”,可對上她清亮的眼睛,那些話突然就說不出口了。他能看到她眼里的認真,看到她藏在笑意里的堅定——她不是需要他獨自扛著一切的嬌弱姑娘,她是愿意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人。
一股熱流從心底涌上來,燙得他眼眶發(fā)酸。他猛地握住她停在臉頰上的手,緊緊攥住,像是要抓住這世上最珍貴的東西。
“以后……以后什么都跟你說?!彼穆曇魩еc哽咽,卻無比鄭重,“再也不憋在心里了?!?/p>
林晚秋看著他泛紅的眼角,看著他手心里滲出的細汗,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又暖又軟。她反握住他的手,輕輕點頭:“嗯?!?/p>
陽光穿過稀疏的樹葉,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鍍上一層金輝。周圍的喧囂仿佛都靜止了,只剩下彼此清晰的心跳聲,一下,又一下,敲得格外響亮。
沈聽月不知什么時候湊了過來,扒著攤子邊緣,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他們,嘴角偷偷揚起。她就知道,她哥和晚秋姐肯定能成!
“哥,晚秋姐,我娘讓我來叫你們回家吃飯呢!”小姑娘故意大聲喊,打破了這片刻的靜謐。
沈聽瀾猛地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緊緊攥著林晚秋的手,臉“騰”地一下更紅了,慌忙松開,卻又舍不得似的,指尖在她手背上輕輕蹭了蹭。
林晚秋也有些不好意思,轉(zhuǎn)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那我收拾一下,跟你回去。”
“我來幫你。”沈聽瀾立刻上前,手腳麻利地幫她收攤子,疊布單時,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兩人都像被電流擊過,卻誰也沒再躲開,只是眼底的笑意更濃了。
回去的路上,沈聽瀾把母親松口的事最要緊的說了,沒提那些爭執(zhí)和委屈,只說“娘想通了”。林晚秋聽得認真,偶爾點頭,心里卻清楚,這“想通了”三個字背后,藏著他多少堅持。
快到沈家院門口時,沈聽瀾突然停下腳步,從口袋里掏出個小布包,塞到林晚秋手里。
“這是……”林晚秋疑惑地打開,里面躺著一枚素凈的銀戒指,沒有多余的花紋,卻被打磨得锃亮。
“我托鎮(zhèn)上銀匠打的。”沈聽瀾的耳根紅得厲害,眼神卻很亮,“等爹的批文下來,我就去你家提親。晚秋,你……愿意等我嗎?”
林晚秋捏著那枚戒指,冰涼的金屬帶著他手心的溫度,燙得她心口發(fā)顫。她抬起頭,撞進他滿是期待和緊張的眼里,用力點了點頭,聲音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愿意?!?/p>
三個字,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兩人心里漾開一圈圈甜。
沈聽瀾看著她眼里的光,突然笑了,笑得像個得到糖的孩子,眼角的細紋都舒展開來。
沈聽月跟在后面,捂著嘴偷偷笑。她覺得,今天的太陽好像格外暖,連風里都帶著甜絲絲的味道。
院門口,沈母正站在臺階上,看著他們相攜走來的身影,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眼底的最后一點顧慮,也被這陽光下的畫面驅(qū)散了。
或許,這樣也很好。
日子還長,那些曾經(jīng)的阻礙也好,未來的風雨也罷,只要這兩個孩子心在一起,總能一步步走下去,走出屬于他們的,安穩(wěn)而溫暖的路。
而此刻,林晚秋和沈聽瀾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滿滿的笑意和篤定。那層藏了許久的窗戶紙,終于在這一刻,被陽光輕輕捅破,露出了里面最真摯的情意,和對未來的無限期許。
沈母站在院門口,看著兒子和晚秋相攜走來的身影,心里最后那點疙瘩,終于徹底解開了。
方才沈聽瀾跑去找她攤牌時,那股子執(zhí)拗勁兒,像極了他爹年輕時認準一件事就不回頭的模樣。她看著兒子通紅的眼眶,聽著他一句句“她是個好姑娘”“我這輩子只想娶她”,突然就覺得,自己那些所謂的“承諾”“體面”,在兒子的幸福面前,實在算不得什么。
是啊,娃娃親本就是早年一句戲言,張氏遠在外地,多年未見,哪能真為了一句空話,就捆住兒子的一輩子?真要是強逼著聽瀾娶巧珍,他心里不樂意,日子過得雞飛狗跳,到頭來,他只會恨自己這個當娘的。
兒子的幸福,才是最要緊的。
“娘,我們回來了。”沈聽瀾看到母親,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眼神里帶著點緊張,還有點期待。
沈母沒看他,目光落在林晚秋身上。這姑娘站在那里,不卑不亢,眼里帶著溫和的笑意,見了她,還規(guī)規(guī)矩矩地叫了聲“沈大娘”。
這些年,她看在眼里,晚秋這孩子,是真的好。能干、踏實,對聽瀾的心更是明明白白,這樣的姑娘,配她兒子,綽綽有余。
“進來吧,飯快好了?!鄙蚰傅穆曇艟徍土嗽S多,側身讓他們進門,看向林晚秋時,眼神里的疏離淡了,多了點長輩對晚輩的溫和。
林晚秋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心里那塊懸著的石頭,終于落了地。她感激地看了沈聽瀾一眼,跟著走進院子。
沈聽瀾松了口氣,心里的狂喜幾乎要按捺不住,偷偷碰了碰林晚秋的胳膊,像是在說“你看,我說了會好的”。
晚飯時,桌上擺了四菜一湯,比往常豐盛了不少。沈母還特意給林晚秋夾了塊燉得軟爛的排骨:“多吃點,看你瘦的。”
林晚秋受寵若驚,連忙道謝:“謝謝沈大娘?!?/p>
沈聽月在旁邊看得眉開眼笑,也跟著給晚秋姐夾菜,又給哥哥使眼色,那模樣,活像個小媒婆。
沈聽瀾被妹妹看得不好意思,埋頭扒飯,嘴角卻忍不住一直上揚。
飯后,林晚秋要幫忙收拾碗筷,被沈母攔住了:“你坐著歇會兒,讓聽瀾來。”
她拉著林晚秋坐在炕邊,絮絮叨叨地問起她家里的事,問她擺攤累不累,語氣自然得像在跟自家晚輩說話。
林晚秋一一答了,心里暖融融的。她知道,沈母這是真的接納她了。
沈聽瀾在灶房洗碗,耳朵卻一直豎著聽屋里的動靜,聽到母親和晚秋有說有笑,手里的動作都輕快了不少。
等林晚秋要回去時,沈母從柜子里拿出塊新做的布料,塞到她手里:“這是前陣子鎮(zhèn)上扯的,顏色鮮亮,你拿著做件新衣裳?!?/p>
“這太貴重了,我不能要?!绷滞砬镞B忙推辭。
“拿著吧?!鄙蚰赴醋∷氖?,眼神溫和,“算是……大娘給你的見面禮。”
這話一出,沈聽瀾和林晚秋都愣住了,隨即臉上都泛起紅暈。
“謝謝沈大娘。”林晚秋不再推辭,接過布料,心里甜得像浸了蜜。
沈聽瀾送林晚秋回家,一路走得很慢。月光灑在小路上,兩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緊緊依偎著。
“我娘她……”沈聽瀾想說點什么,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我知道?!绷滞砬镄χ此?,“沈大娘是個好人?!?/p>
“嗯?!鄙蚵牉懼刂攸c頭,心里對母親充滿了感激。他知道,母親能放下那些顧慮,有多不容易。
“至于巧珍那邊……”林晚秋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
“我娘說,等爹的批文下來,她會托人去跟張家說清楚?!鄙蚵牉懳站o她的手,“小時候的玩笑話,本就當不得真,總不能誤了人家姑娘,也委屈了你?!?/p>
林晚秋看著他認真的側臉,心里的最后一點顧慮也煙消云散了。
走到院門口,林晚秋停下腳步,把手里的銀戒指拿出來,輕輕套在自己的無名指上。不大不小,剛剛好。
“這樣,就不會跑了?!彼ь^看他,眼里的笑意像星光一樣璀璨。
沈聽瀾的心跳漏了一拍,看著她手指上那圈銀色的光,突然覺得,這輩子的圓滿,大概就是眼前這模樣了。
他伸出手,輕輕抱住了她,動作笨拙又小心,聲音低啞卻堅定:“晚秋,謝謝你?!?/p>
謝謝你等我,謝謝你信我,謝謝你……愿意陪我走往后的路。
林晚秋靠在他懷里,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輕輕“嗯”了一聲。晚風吹過,帶來陣陣花香,像是在為這對有情人,送上最溫柔的祝福。
沈母站在自家院門口,看著遠處相擁的兩個身影,輕輕嘆了口氣,嘴角卻揚起了欣慰的笑。
是啊,兒子的幸福最重要。什么娃娃親,什么體面,都比不上他眼里的光,比不上他此刻安穩(wěn)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