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的沉默像一塊浸透了水的厚布，沉甸甸地壓在蘇聆胸口。清蒸鱸魚鮮美的肉質(zhì)在嘴里味同嚼蠟，每一次咀嚼都伴隨著父親刻意回避的目光和緊繃的下頜線。他吃得很少，筷子在碗里無意識地?fù)芘鴰琢Ｃ罪垼凵駮r不時地飄向自己裝著琉璃瓦的褲子口袋，仿佛那里揣著一顆隨時會引爆的炸彈。
“爸…” 蘇聆終于忍不住，放下筷子，聲音在安靜的餐廳里顯得格外清晰，“那塊瓦…還有那個白色的石頭…到底是什么？”
蘇明哲的動作頓住了。他抬起頭，看著女兒蒼白臉上掩飾不住的困惑和一絲倔強。燈光下，他眼角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些，里面盛滿了蘇聆看不懂的疲憊和憂慮。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嚴(yán)厲的話，但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聲音干澀。
“聆聆，”他放下筷子，雙手交疊放在桌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是長期在野外敲打巖石留下的痕跡，“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沒好處。那塊綠色的東西…很邪性，沾上就甩不脫。聽爸的，忘了它。就當(dāng)…從來沒撿到過。”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堅決，目光卻不敢與蘇聆對視，而是落在了桌面上某道陳年的劃痕上。
“可它讓我看到了東西！”蘇聆的聲音帶著點委屈和后怕，“很真實！像電影一樣！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在很大的宮殿里…天是暗紅色的…還有…” 她猶豫了一下，沒敢說出陰影里那個酷似蕭燼的身影，“還有那塊白色的石頭，我一碰它，那塊綠瓦片就發(fā)光！爸，它們肯定有關(guān)系！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跟我腦子里那些怪聲音也有關(guān)？” 她終于把心底最深的恐懼問了出來。
蘇明哲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他猛地抬起頭，眼神銳利如鷹隼，死死盯住蘇聆：“你…你腦子里有什么聲音？！” 那緊張的神情，絕非僅僅是父親對女兒精神狀況的擔(dān)憂，更像是一種…被戳中了某個可怕秘密的驚懼。
蘇聆被他看得心頭發(fā)毛，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就…就是一些亂七八糟的聲音…別人的說話聲…東西的響聲…有時候特別吵，吵得我頭疼…” 她不敢說得太詳細(xì)，怕父親真的把她當(dāng)成瘋子送去醫(yī)院。
蘇明哲的臉色在燈光下變幻不定，從震驚到恐懼，再到一種深沉的、幾乎要將人壓垮的凝重。他放在桌上的手微微顫抖起來。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鐘，他才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肩膀垮塌下去，聲音嘶啞得厲害：“…什么時候開始的？”
“好…好幾年了…斷斷續(xù)續(xù)的…” 蘇聆小聲回答。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蘇明哲抬手用力搓了把臉，仿佛要把某種沉重的情緒抹掉。當(dāng)他放下手時，眼底只剩下深深的疲憊和一種認(rèn)命般的無奈?！啊菈K白色的石頭，” 他終于再次開口，聲音低沉了許多，“是你小時候…大概三四歲吧，我?guī)闳ノ髂仙絽^(qū)野外考察那次，你在一個干涸的古河床邊上撿的?！?/p>
他的目光投向客廳書架的方向，那里陳列著大大小小的礦石標(biāo)本?！拔矣X得那石頭質(zhì)地很特別，溫潤，里面有很細(xì)的金絲…看著像是一種罕見的共生礦物，就沒阻止你玩。你那時候很喜歡，攥著它睡覺都能安穩(wěn)些…” 他頓了頓，眼神復(fù)雜地看著蘇聆，“后來…后來你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說胡話，哭喊著‘吵死了’…醫(yī)院查不出原因。你媽她…” 提到亡妻，蘇明哲的聲音哽了一下，“…你媽急得不行，不知從哪兒聽來…說小孩子體弱，玩古物容易招不干凈的東西…就把那石頭收走了，再也不讓你碰。你的病…后來也慢慢好了。”
蘇聆愣住了。她完全不記得這段往事。原來這塊石頭，還有這樣的淵源？它曾經(jīng)能讓她“安穩(wěn)些”？而媽媽收走它后，她的病就好了？難道…那些“弦音”的困擾，真的和這石頭有關(guān)？它能壓制…或者安撫她腦子里的聲音？
“那…那它到底是什么石頭？” 蘇聆追問。
“不知道。” 蘇明哲搖搖頭，眉頭緊鎖，“我后來偷偷研究過，成分很復(fù)雜，數(shù)據(jù)庫里找不到完全匹配的。很硬，也很穩(wěn)定…但…” 他看了一眼蘇聆，欲言又止，“…總之，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就是個有點特別的石頭。你媽走后，我整理東西，看你還小，怕你睹物思人，就把它收起來了?！?他避開了最關(guān)鍵的問題——為什么這石頭能讓琉璃瓦發(fā)光？為什么媽媽會認(rèn)為它和“不干凈的東西”有關(guān)？
“那這塊綠瓦片呢？爸，你認(rèn)識它，對不對？你說它‘不干凈’！” 蘇聆指向父親的口袋，那里藏著那塊讓她又怕又困惑的琉璃瓦。
蘇明哲下意識地捂緊了口袋，仿佛那東西會咬人?！皠e問了，聆聆！” 他的語氣陡然嚴(yán)厲起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這東西沾著古墓里的陰氣，邪門得很！不是什么好兆頭！我會處理掉它！你好好上學(xué)，別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把心思用在功課上！” 他幾乎是命令式地說完，猛地站起身，“我吃飽了，碗你放著，我待會兒洗。” 說完，他逃也似的快步走進了自己的臥室，緊緊關(guān)上了門。
留下蘇聆一個人，對著幾乎沒動過的飯菜，心亂如麻。
父親知道。他一定知道更多！關(guān)于這石頭，關(guān)于這琉璃瓦，甚至…關(guān)于她腦子里的聲音！但他不肯說，像守護著一個巨大的、危險的秘密。那塊被媽媽收走的石頭，曾經(jīng)能讓她安穩(wěn)…那現(xiàn)在呢？它還能幫到她嗎？
蘇聆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客廳角落里，那個裝著童年舊物的硬紙盒。
深夜。
蘇聆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窗外的城市噪音如同遙遠(yuǎn)的潮汐，一波波涌來，試圖鉆進她的腦子。她努力對抗著，將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隔壁父親房間一片死寂，沒有一點聲音。
白天的一幕幕在腦中反復(fù)上演：蕭燼冰冷的眼神和那瓶不敢接的冰水；琉璃瓦詭異的脈動金光和指尖的刺痛；父親凝重到可怕的神情和那句“很邪性，沾上就甩不脫”；還有…那塊溫涼的、內(nèi)部流淌著金絲的乳白色石頭。
一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她需要那塊石頭！
不是為了玩，而是為了那一點點可能存在的“安穩(wěn)”。如果它曾經(jīng)在她幼年時壓制過那些“弦音”，那現(xiàn)在，或許也能給她一絲喘息的機會？尤其是在那個非人的“同桌”步步緊逼、家里又充滿壓抑秘密的當(dāng)下。
黑暗中，蘇聆睜開了眼睛?？蛷d的方向，一片寂靜。她屏住呼吸，仔細(xì)聽了聽隔壁父親的房間，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直跳，像一面小鼓。她掀開薄被，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悄無聲息地溜出了自己的房間。客廳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城市的光污染透進來一點朦朧的微光。那個硬紙盒，就放在書架旁邊的角落里，像一個沉默的謎團。
蘇聆的心跳得更快了。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手指因為緊張而有些發(fā)涼。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掀開紙盒的蓋子。里面那些褪色的玩偶和泛黃的童話書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有些詭異。她的手在雜物中摸索著，指尖很快觸碰到那塊熟悉的、溫潤的觸感。
找到了！
她緊緊地將那塊鴿子蛋大小的乳白色石頭攥在手心。入手依舊是那種溫涼的細(xì)膩感，仿佛能撫平掌心的汗?jié)窈托念^的焦躁。她緊張地回頭看了一眼父親緊閉的房門，依舊毫無動靜。
就在她準(zhǔn)備拿著石頭溜回房間時——
嗡！
一種極其輕微的、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震顫感，毫無預(yù)兆地從手中的石頭里傳來！不是聲音，更像是一種…共鳴的頻率！
與此同時，一種強烈的、被窺視的感覺，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她的脊背！那感覺并非來自父親的房間，而是…窗外！
蘇聆渾身汗毛倒豎！她猛地轉(zhuǎn)頭，驚恐地望向客廳那扇拉著窗簾的窗戶！
窗簾并不厚實，能隱約透出外面路燈的光暈。就在那朦朧的光影中，她似乎看到…窗外陽臺的欄桿上，有一個極其模糊、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輪廓！像是一個人影！靜靜地、無聲無息地佇立在那里！
“誰？！” 蘇聆嚇得魂飛魄散，失聲尖叫出來！手中的乳白色石頭差點脫手！
“砰！” 隔壁臥室門被猛地拉開！蘇明哲穿著睡衣沖了出來，手里竟然緊緊攥著一把地質(zhì)錘！他滿臉驚怒：“聆聆！怎么了？！”
“窗…窗外！有人！” 蘇聆指著窗戶，聲音帶著哭腔，身體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
蘇明哲臉色劇變！他一個箭步?jīng)_到窗邊，動作快得不像個普通工程師，猛地一把拉開窗簾！
嘩啦——
刺眼的路燈光芒涌了進來。陽臺上空空如也。只有幾盆耐旱的綠蘿在夜風(fēng)中微微晃動葉片，投下斑駁搖晃的影子。欄桿上干干凈凈，連一片落葉都沒有。
“沒人?。狂鲴?，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蘇明哲緊繃的身體稍微放松，但眼神依舊銳利地掃視著陽臺和樓下，手中的地質(zhì)錘并未放下。
蘇聆呆呆地看著空無一人的陽臺，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緊攥在手里、仿佛還殘留著一絲微弱震顫的乳白色石頭。后背那冰冷的窺視感，在父親拉開窗簾的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幻覺嗎？是太緊張導(dǎo)致的錯覺？還是…那根本就不是“人”？
她抬起頭，望向深沉的、被城市燈火染成暗紅色的夜空。冰冷的恐懼，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蟲子，密密麻麻地爬上她的心臟。
那個“同桌”…他是不是正在這片夜幕的某個角落，用那雙非人的眼睛，靜靜地“觀察”著這里的一切？
而攥在手心的石頭，那瞬間的震顫，是在示警…還是在回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