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微反手,更用力地回握住了沈昭的手,指尖冰涼,帶著細(xì)微的顫抖。
“阿昭,”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地鎖住沈昭的眼睛,那里面翻涌著太多復(fù)雜難言的情緒,有絕望,有不甘,還有一絲......近乎卑微的祈求。
“你看這宮苑深深,金碧輝煌,可對我來說,不過是一個更大、更華麗的牢籠。我就像一只被精心豢養(yǎng)的金絲雀,羽毛再華美,籠子再貴重,也改變不了被囚禁的命運。他們給我最好的綾羅綢緞,教我最高雅的禮儀規(guī)矩,把我雕琢成最完美的器物,卻......”
謝知微頓了頓繼續(xù)說:“卻唯獨......唯獨不問我,是否愿意被關(guān)在這籠子里?!?/p>
謝知微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一種破碎般的哽咽,一滴滾燙的淚珠終于掙脫束縛,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砸在沈昭的手背上,燙得她心尖一顫。
“我反抗的力氣......早就用完了,阿昭?!敝x知微閉上眼,淚水洶涌而出,聲音輕得幾乎被風(fēng)吹散。
“從我知道自己逃不掉的那一天起,就......用完了?!?/p>
這滴淚,這句話,像一把燒紅的鈍刀,狠狠捅進(jìn)了沈昭的心臟,再用力攪動。
看著眼前這個向來清冷自持、仿佛無所不能的謝知微。
此刻卸下所有偽裝,流露出如此深重、如此無助的絕望,沈昭只覺得一股撕裂般的痛楚瞬間淹沒了她。
那痛楚里,混雜著對那無形枷鎖的滔天憤怒,對謝知微處境的心疼如絞,還有一種......一種讓她渾身血液都為之沸騰的沖動!
什么規(guī)矩!什么后果!
沈昭只知道,她不能眼睜睜看著知微被推進(jìn)那個火坑!她不能看著這束照亮她生命的光,被生生掐滅!
“知微!”沈昭猛地用力,將謝知微冰涼顫抖的手緊緊攥在自己滾燙的掌心里,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溫度都傳遞過去。
她看著謝知微淚眼朦朧的臉,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堅定和執(zhí)拗,帶著一種近乎蠻橫的決絕,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等著我!”
“等我變得更強!強到......強到足以把你從那個籠子里帶出來!”
“我沈昭說到做到!誰也不能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皇帝老子也不行!”
少女的聲音在寂靜的梅林暖閣外擲地有聲,帶著初生牛犢不畏虎的莽撞,也帶著一諾千金的赤誠。
月光下,沈昭眼中的火焰熊熊燃燒,仿佛要焚盡一切阻礙。
謝知微怔怔地看著她,淚水依舊不停地滑落,可那雙被絕望浸透的眸子里,卻因為眼前少女這莽撞卻無比真摯的誓言。
終于......燃起了一絲微弱卻真實存在的、名為希望的火光。
————
宮宴中那場“意外”的余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看似平靜的湖面下,激起了洶涌的暗流。
皇后周慕華那意味深長的目光,太子趙凌離去時陰沉的臉色。
皇后周慕華對謝知微的“看重”愈發(fā)明顯。幾次三番召入宮中,或賞梅,或品茗。
還有席間幾位貴妃娘娘狀似無意、實則熱切地打探謝知微“才情品貌”的言語,都如同一根根冰冷的絞索,悄然纏繞上了謝知微纖細(xì)的脖頸。
謝家這棵枝繁葉茂的大樹,成了各方勢力眼中勢在必得的倚仗,而她謝知微,便是那枚最關(guān)鍵的籌碼。
宮宴歸來的次日,謝知微便被母親林婉儀喚到了正院暖閣。
炭火燒得極旺,暖閣內(nèi)熏香裊裊,一派富貴安閑。
林婉儀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扶手椅上,品著茶,姿態(tài)優(yōu)雅,語氣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壓。
“昨日宮宴,皇后娘娘對你甚是滿意?!绷滞駜x吹了吹茶沫,眼皮微抬,目光如實質(zhì)般落在垂手侍立的女兒身上。
“太子殿下......亦是對你青睞有加。你父親的意思,如今各方勢力心意還未完全明朗,為穩(wěn)妥計,這段時日,你便安心待在府中,那些不必要的應(yīng)酬走動,能免則免?!?/p>
她頓了頓,將茶盞輕輕擱在幾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宮里的幾位教事嬤嬤,我已著人去請。從明日起,每日四個時辰,專心習(xí)練宮廷禮儀、進(jìn)退應(yīng)答。你需得拿出十二分的精神來,莫要辜負(fù)我和你父親的苦心?!?/p>
謝知微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像墜入冰窟。
她指尖冰涼,藏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一點銳痛強迫自己維持表面的平靜。
“母親,”她抬起眼,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努力清晰地說道,“女兒......還不想嫁人。”
“不想嫁?”林婉儀抬手欲品茶的手驀地停住,眉峰凌厲地挑起,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威壓。
“糊涂!婚姻大事,豈由得你小兒女心思任性妄為?你是謝家的嫡女!你的姻緣,關(guān)乎家族百年基業(yè)!‘不想嫁’?這話若傳出去,成何體統(tǒng)!”
那日梅林雪徑上,沈昭灼灼的目光和那句“等我變得更強”的誓言,如同最后一點微弱的火苗,在謝知微心頭跳躍。
這點火苗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氣,支撐著她挺直了脊背,迎向母親凌厲的目光。
“噗通?!?/p>
謝知微雙膝下跪,聲音雖輕,卻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母親,女兒不愿做那維系權(quán)力的紐帶!女兒......不愿嫁進(jìn)皇家!”
“放肆!”林婉儀勃然變色,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盞叮當(dāng)作響。
她霍然起身,居高臨下地怒視著謝知微,眼神冰冷如刀,“不愿?由不得你不愿!謝家生你養(yǎng)你,錦衣玉食,詩書禮樂,哪一樣不是傾盡全力?如今你竟敢說不愿?!你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謝母瞧著自家女兒滿臉的決然的申請,想到什么,頓了頓繼續(xù)說:“也莫要忘了那日在宮宴之上,沈家丫頭那莽撞愚蠢的行徑!若非陛下寬厚,若非太子殿下大度,你以為沈家能輕易揭過?你與那等粗野之人廝混,除了惹禍上身,敗壞名聲,還能有什么好結(jié)果?!”
“沈昭她......”謝知微下意識地想辯駁,想說出沈昭的好,想說出她給予自己的那份支撐和光亮。
“住口!”林婉儀厲聲打斷,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厭惡和嚴(yán)厲,“從今日起,你禁足閨中!沒有我的允許,不得踏出院門半步!秋棠!”她揚聲喚道。
一直屏息侍立在門外的秋棠立刻應(yīng)聲而入,垂首肅立。
“看好小姐!所有針線女紅、宮廷禮儀的課程一刻不容落下!”
說罷,轉(zhuǎn)頭看向跪在地上的女兒,“收起那些不該有的心思,好好想想你的本分!若再讓我聽到半句‘不愿’,休怪為娘家法無情!”
林婉儀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謝知微的臉色瞬間慘白如雪。最后一絲掙扎的力氣仿佛也被母親這冰冷的命令抽干了。
她看著母親拂袖而去的背影,挺直的脊梁如同被重錘擊中,一點點彎折下去。
絕望的寒意如同蝕骨之蛆,瞬間爬滿四肢百骸。
廳內(nèi)死寂一片,只剩下謝知微微微顫抖的呼吸聲。
秋棠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扶住搖搖欲墜的小姐,聲音帶著濃濃的擔(dān)憂和心疼:“小姐......”
謝知微閉上眼,兩行清淚無聲滑落。
許久,她才緩緩睜開眼,那雙曾因沈昭的誓言而燃起過一絲火光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灰敗和一種近乎死寂的平靜。
謝知微抬手,輕輕抹去臉上的淚痕,動作緩慢而僵硬。
她走到梳妝臺前,銅鏡里映出一張蒼白脆弱卻帶著一種奇異決絕的臉。
她拿起剪子,“小姐!”秋棠驚呼,以為謝知微想做沖動之舉,沖上去想奪過剪子。
謝知微沒理會,沒有絲毫猶豫,剪下了鬢邊一縷烏黑柔順的青絲。
又從妝匣深處,取出一個素雅的小錦囊,里面靜靜躺著一片早已風(fēng)干、卻依舊保持著完整形態(tài)的紅梅花瓣——那是梅林相遇時,她悄悄藏起的。
謝知微將青絲與花瓣一同放入錦囊中,提筆蘸墨。
墨汁在筆尖凝聚,如同她心頭沉甸甸的絕望與最后一點不甘的掙扎。筆鋒落下,字跡娟秀卻帶著力透紙背的決絕。
“秋棠,你速送去鎮(zhèn)北將軍府,交給沈昭,”謝知微眼眶因情緒激動染了紅,說話聲音微微顫抖。
————
鎮(zhèn)北將軍府,演武場。
沈昭正與青梧對練。
沉重的木槍在她手中呼嘯生風(fēng),帶著發(fā)泄般的狠厲,將連日來積壓的煩躁和對謝知微處境的擔(dān)憂盡數(shù)傾瀉在進(jìn)攻的招式里。
青梧沉穩(wěn)應(yīng)對,格擋閃避間,捕捉到自家小姐眉宇間那化不開的郁結(jié)。
“二小姐,歇會兒吧?!鼻辔嗉荛_一記重劈,退開一步,微微喘息道,“心不靜,力則散?!?/p>
沈昭喘著粗氣停下,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土地上。
她煩躁地將木槍扔給青梧,剛想說什么,眼角余光瞥見演武場角門外,一道纖細(xì)的身影正焦急地探頭探腦,似乎在尋找什么。
那是個穿著淡青色侍女服的姑娘,面容清秀,眉眼間透著機靈,此刻卻滿是緊張和惶恐,手指不安地絞著衣角。
青梧也看到了,眉頭微蹙。
將軍府規(guī)矩森嚴(yán),內(nèi)宅侍女若無傳喚,極少會到演武場這邊來。
她走上前想要詢問,那侍女也看到了她們,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小跑著過來,腳步有些踉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