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門外傳來刻意放重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心腹小廝壓低的聲音:“世子爺,柳先生到了。”
陸懷袖猛地推開紅俏,力道大得讓她踉蹌了一下,險些跌倒。
紅俏臉上瞬間血色褪盡,倉皇地攏緊衣襟,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怨毒和屈辱。
“滾出去?!标憫研涞穆曇衾涞孟癖?,看也沒看她一眼。
紅俏咬著唇,低著頭,幾乎是逃也似的從側(cè)門退了出去,留下一縷不甘的香風。
陸懷袖迅速整理好略顯凌亂的衣袍,臉上的輕浮放蕩瞬間被一種刻意營造的、屬于上位者的沉肅取代。
門被推開,柳文淵瘦長的身影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像一道沒有溫度的影子。
他穿著半舊的青灰色儒衫,面容清癯,眼神卻深不見底,如同兩口古井,泛著幽暗的、算計的光。
他反手輕輕合上門,目光掃過紅俏離開的那扇側(cè)門,又落到陸懷袖剛剛整理過的衣襟上,嘴角牽起一絲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隨即隱去。
“世子?!绷臏Y躬身行禮,聲音平穩(wěn)無波。
陸懷袖揮揮手,示意他免禮,人已大步走到書案后坐下,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壓抑的興奮:“如何?張大人那邊……可曾松口?”
鹽運使張顯,手握天下鹽引,富可敵國,更是直達天聽的實權(quán)人物。
若能將其牢牢綁在鎮(zhèn)北侯府這條船上,便是在這波譎云詭的京城,也多了一道潑天的護身符和取之不竭的錢袋子。
陸懷袖眼中閃爍著赤裸裸的、對權(quán)勢的貪婪渴求,正是柳文淵想要的。
只是,他從未想過,這樣一位世子,想必也不要那同袍知己之情。
柳文淵走近幾步,在書案前站定,從寬大的袖籠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紙頁,輕輕攤開在陸懷袖面前。
紙上墨跡猶新,娟秀靈動,是一首詠梅詞,意境高遠,風骨清奇,署名處正是“江妃白”。
“張大人得此新詞,反復吟哦,愛不釋手?!?/p>
柳文淵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掌控人心的篤定,“言道江才女之才情,堪稱當世閨閣第一流。其仰慕之心,溢于言表?!?/p>
陸懷袖拿起詩箋,指尖在那清麗的名字上劃過,臉上浮起志得意滿的笑意,仿佛那名字代表的并非一個活生生的、命運被攥在他手中的女子,而是一件即將換取潑天富貴的奇貨。
“好!文淵辦事,果然從未讓本世子失望!”
他撫掌:“江妃白……當真是天賜我的一塊敲門金磚!只要將她送入張府,那張顯這老狐貍,還不得對本世子言聽計從?”
“世子明鑒。”
柳文淵微微頷首,面上無喜無波:“張大人愛才,更愛美人。江氏才貌雙絕,正是投其所好。不過……”
他話鋒一轉(zhuǎn),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冷:
“但此女心思飄忽,恐非池中之物。若非我那不成器的侄子柳福日夜‘照拂’,恩威并施,令她不敢妄動,只怕早已生出異心?!?/p>
他口中的“照拂”,陸懷袖自然心知肚明。
柳福,一個粗鄙貪婪的市井之徒,仗著柳文淵的勢,早已將江妃白視作禁臠,日夜欺凌。
用這種卑劣手段磨滅一個才女的傲骨與尊嚴,使其徹底淪為依附于他們的傀儡,這正是柳文淵的“妙計”。
“柳褔那小子?……不是跟你說過……莫打江氏的主意么?”
陸懷袖心中不舒服。
想到柳福那副嘴臉,眼中掠過一絲嫌惡,但隨即被更大的利益所覆蓋。
“罷了,只要他看得緊,不誤大事便好。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待江妃白入了張府,她便是張顯心尖上的人,亦是插在張顯心口、受我們操控的一把利刃!鹽引、銀錢、朝堂消息……唾手可得!”
他越說越興奮,眼中燃著灼人的野心之火,仿佛已看到自己借著張顯的權(quán)勢,扶搖直上,甚至……連那御座,似乎也并非遙不可及。
柳文淵垂下眼簾,遮住眸底深處一閃而過的譏誚。
他需要的,正是世子這份永不滿足的貪婪。
“世子所言極是。當務(wù)之急,是盡快將江氏風風光光地送入張府。下官已著手安排,為其延請名師,教導禮儀規(guī)矩,添置華服美飾,務(wù)必令其在張大人面前,如明珠出塵,光彩照人,一舉俘獲其心?!?/p>
“好!此事全權(quán)交由你辦!”
陸懷袖霍然起身,意氣風發(fā),“所需銀錢,盡管從府中支取,不必吝嗇!本世子要的,是一個讓張顯一見傾心、神魂顛倒的絕代佳人!”
“下官遵命。”
柳文淵再次躬身,姿態(tài)恭謹。
窗外的風似乎大了一些,穿過回廊,發(fā)出嗚咽般的低鳴。
搖曳的燭光將兩人密謀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墻壁上,扭曲晃動,如同蟄伏的鬼魅。
這間充斥著野心與算計的書房,與一墻之隔那精致院落里無聲流淌的殺機,只隔著幾重冰冷的朱門。
一輪孤月懸在澄澈的夜空,清輝如練,冷冷地潑灑在明月昭居住的“歸燕堂”庭院里。
階前石縫中頑強探頭的幾叢蘭草,葉尖上凝著細小的夜露,在月華下折射出碎鉆般清冷的光。
屋內(nèi)只點了一盞素紗罩燈,光線朦朧而柔和。
明月昭端坐在窗前的紫檀木梳妝臺前,身上只穿著一件素綾寢衣,墨黑的長發(fā)如瀑般披散下來,垂至腰際,襯得她側(cè)臉的線條愈發(fā)清冽,如同寒玉雕琢。
她微微垂著眼睫,手中拿著一塊柔軟的白鹿皮,正專注地、一下下地擦拭著一柄橫放在膝上的長劍。
劍身狹長,樣式古樸,在昏黃的燈光下流淌著幽暗的、內(nèi)斂的光華,如同沉睡的冰河。
劍脊上幾道細微卻深刻的舊痕,無聲訴說著它曾經(jīng)歷過的血火與風暴。
這是她的“照影”,隨她出生入死,飲過胡虜血的伙伴。
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鹿皮傳到指尖,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心神安定的力量。
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拂去前塵舊夢沾染的塵埃,也像是在無聲地磨礪著自己重生后愈發(fā)冰封的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