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悄無聲息地掀開珠簾走進來,腳步輕得如同貓兒。她手里捧著一個雕花托盤,上面放著一只青瓷小碗,碗口氤氳著淡淡的藥草香氣。
“夫人,”青黛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您吩咐留意的,前院柳先生和世子爺的書房……熄燈了?!?/p>
明月昭擦拭劍身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眼睫都未曾抬起一下,只淡淡地“嗯”了一聲,尾音輕飄,聽不出情緒,仿佛那燈火熄滅與否,與窗外的風聲并無二致。
青黛將藥碗輕輕放在梳妝臺一角,向前又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氣音:“柳文淵走后,我們的人……看到柳褔那廝,又溜進了后角門那邊的小院。”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鄙夷和憤怒,“進去了,就沒再出來。守門的婆子,又被世子換成了柳文淵的人。”
后角門的小院,正是安置江妃白的地方。
柳褔夜宿其中,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只有燈芯燃燒時發(fā)出的細微嗶剝聲,以及明月昭手中鹿皮摩擦劍身發(fā)出的、穩(wěn)定而單調的沙沙聲。
許久,明月昭的動作終于停下。她緩緩抬起眼,目光落在膝上光華內蘊的長劍上,指尖順著那一道最深的舊痕輕輕撫過。她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極細微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柄藏在鞘中的絕世名刃,在黑暗中驟然閃過的一線霜寒。
“柳褔……”她終于開口,聲音清泠泠的,像冰珠子落在玉盤上,不帶絲毫煙火氣,卻字字浸著森然寒意,“倒是條……忠心的好狗?!?/p>
青黛屏住呼吸,等待著下文。
明月昭將“照影”劍輕輕放在梳妝臺上,發(fā)出輕微的一聲“嗒”。她伸手端起那碗溫熱的藥,卻沒有立刻喝,目光轉向窗外那片被月光照得有些發(fā)白的庭院。
“鹽運使張顯……”她仿佛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青黛,“本夫人記得,此人早年貧寒,發(fā)妻乃糟糠之妻,似乎……死得很早?”
青黛立刻心領神會:“夫人記性真好。張大人發(fā)妻趙氏,確是貧賤時娶的,操勞成疾,早早就沒了。張大人發(fā)跡后,也未曾續(xù)弦,只納了幾房妾室?!?/p>
“哦?”明月昭的指尖輕輕劃過溫熱的碗沿,眼中掠過一絲洞悉的光芒,如同在迷霧中精準地捕捉到了一絲微弱的軌跡,“這般重情?倒是難得。那他發(fā)跡之前,可有什么……相熟的紅顏知己?或是……曾受過什么人的恩惠?”
青黛略一思索,眼睛微微一亮:“夫人這么一提……奴婢倒想起前些日子整理京中勛貴卷宗時,似乎掃到過一筆。張大人未發(fā)跡時,曾在江南一帶經營小本鹽業(yè),落魄潦倒。那時……似乎與一位姓喬的婦人有些瓜葛。那婦人是個寡婦,經營著一家小小的綢緞莊子,據說對張大人多有接濟。后來張大人攀了高枝,進京做了官,便與那喬氏斷了往來。那喬氏也硬氣,守著莊子,再未嫁人,獨自拉扯著一個兒子,如今……好像就在京郊經營著那綢緞莊子,人稱‘喬寡婦’?!?/p>
“喬寡婦……”明月昭低聲重復著這個名字,指腹在溫熱的瓷碗上緩緩摩挲,眼中那點微光漸漸凝聚,變得銳利如針,“獨自撫育兒子……守著舊日產業(yè)……”她頓了頓,語氣里帶上了一絲玩味,“倒是個……有骨氣的明白人。”
她端起藥碗,湊到唇邊,小口地啜飲著苦澀的藥汁。
燭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濃密的陰影,遮住了眸底所有翻涌的情緒。藥味在舌尖彌漫開,帶著一種清苦的回甘。
“青黛,”她放下空碗,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靜,卻多了一分不容置疑的決斷,“替本夫人備一份……厚禮。要雅致些的,綾羅綢緞,時興的胭脂水粉,揀上好的。再備一份給孩童的文房四寶,用紫檀木盒裝了?!?/p>
青黛有些訝然:“夫人,這是要……”
明月昭站起身,素白的寢衣在朦朧燈光下顯得身影有些單薄,卻又透著一股不可折彎的孤峭。
她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欞。清冷的夜風裹挾著草木的氣息灌入,吹動她頰邊的幾縷發(fā)絲。
“明日,”她望著庭院中那株在月色下枝影橫斜的老梅,聲音清晰地融入夜風之中,“隨本夫人出府一趟。去拜訪一下……這位喬娘子?!?/p>
她的目光落在遠處侯府層層疊疊的屋脊飛檐上,那里是陸懷袖書房的方向。
一抹極淡、極冷的笑意,如同冰面下悄然游過的暗流,無聲地掠過她的唇角。
……
聽雨軒。
那碗被周婆婆“巧妙”減了量的“安神補品”,效力依舊霸道。
江妃白昏沉沉地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意識像沉在粘稠的泥沼里。
身體輕飄飄的,思緒卻異?;钴S,無數破碎的畫面在腦中沖撞。
她仿佛又回到了江南煙雨中的繡樓。
父親捋著胡須,驕傲地向賓客展示她新作的《蝶戀花》,母親溫柔地為她簪上茉莉花,兄長笑言:“小妹才情,他日必覓得如玉郎君。”
墨香、花香、親情的暖意,包裹著她,那是她生命中最明亮的底色。
她憐惜地撫摸著自己纖細的手指,這雙手能寫出讓文人擊節(jié)的詩詞,能描摹出最靈動的花鳥,這是她引以為傲、視若珍寶的才情。
畫面陡然碎裂!
官差的厲喝、母親凄厲的哭喊、父親一夜白頭的絕望、兄長被枷鎖拖走的背影……抄家的封條像猙獰的毒蛇,封住了她所有的光。
然后,是柳文淵那張清癯卻冰冷的臉。
他如同天神降臨,將她從押往教坊司的囚車里“救”下,帶回了這繁華卻冰冷的京城侯府。
起初,她是感激涕零的。
他將她安置在雅致的小院,送來上好的筆墨紙硯,溫和地請她“隨意寫寫”,說欣賞她的才情。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將滿腹的惶恐、孤寂、對往昔的追憶,傾注于筆端。
《鷓鴣天·秋思》、《臨江仙·夜雨》……一首首沾著血淚的詞句流淌而出。
她以為遇到了知音,甚至……心底悄然滋生了一絲不敢言說的傾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