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點砸在民政局灰撲撲的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扭曲了窗外鉛灰色的天空。每一次撞擊都像敲在我的骨頭上,又冷又沉。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著,緊緊貼著大衣口袋里那張薄薄的紙片——孕檢單上“早孕6周+”幾個字,隔著布料,似乎正源源不斷地散發(fā)出一種微弱的、卻燙得驚人的暖意,是我在這片刺骨寒意里唯一的火種。
身邊的男人,沈聿深,存在感強烈得如同這深秋的冷雨,無孔不入。昂貴的黑色羊絨大衣襯得他肩線越發(fā)凌厲,側(cè)臉在晦暗的光線下像一尊精心雕琢卻毫無溫度的玉像。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香氣,此刻聞起來也只剩下了凜冬的疏離。
“林薇醒了?!彼穆曇羝街保瑳]有任何起伏,像在宣讀一份枯燥的財務報表。他并沒有看我,目光落在窗外被雨水沖刷得模糊不清的街景上。
我的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驟然縮緊,又猛地被拋入萬丈冰窟。林薇,這個名字,是我和他這段可笑婚姻里永遠無法驅(qū)散的幽靈,是沈聿深心口那顆永不褪色的朱砂痣。而我,江晚,不過是她沉睡時,一個聊勝于無的影子替身。
“哦?!焙韲蹈蓾冒l(fā)疼,我只擠出一個單音節(jié)的回應。指尖在口袋里,更用力地壓緊了那張孕檢單,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他終于側(cè)過頭,那雙深邃的眼眸里,映不出我一絲一毫的影子,只有一片沉寂的、化不開的濃墨。他從西裝內(nèi)袋里取出一份文件,動作利落得像在切割一塊無關緊要的蛋糕。
“簽了吧?!彼麑⒛欠萦≈涯亢谏珮祟}的文件推到我面前的桌面上,紙張摩擦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在寂靜的空氣里卻刺耳無比。
離婚協(xié)議書。
白紙黑字,冰冷而正式。
我的目光掠過那些條條款款,最終定格在財產(chǎn)分割那一欄。一套市中心的公寓,一筆足夠普通人優(yōu)渥生活許多年的現(xiàn)金……沈聿深從不吝嗇物質(zhì)補償,就像他從不吝嗇于提醒我,我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那張與林薇有五分相似的臉。
視線最后落在簽名欄下方,他用那遒勁有力的熟悉筆跡寫下的最后一句備注:“惟愿江晚:念念不忘,必有回響;余生漫漫,安然無恙。”字里行間透著一股近乎施舍的、高高在上的“圓滿”意味。
念念不忘?安然無恙?
一股酸澀辛辣的氣流猛地沖上鼻腔,又被我死死壓住。我抬起頭,努力想看清他眼底深處是否還殘存著一星半點屬于“江晚”這個人的痕跡,哪怕只是對一個盡職盡責的“演員”的憐憫也好。沒有。那雙眼睛里只有塵埃落定后的空曠,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等待解脫的迫切。
口袋里的孕檢單,那個剛剛孕育的小生命,此刻成了最尖銳的諷刺。它在最不合時宜的時刻降臨,卻也在最絕望的瞬間,點亮了我心底熄滅已久的燈。
一絲奇異的、近乎解脫的笑意,不受控制地在我唇邊漾開,很淡,帶著雨水的涼氣。
“真巧,沈聿深。”我的聲音出乎意料地平穩(wěn),甚至帶上了一點輕快的尾音,目光迎上他微露不解的眼,“我也剛剛找到……我的光?!蔽壹又亓俗詈髢蓚€字,指尖隔著衣料,輕輕點了點那個微小的、正在萌芽的奇跡。
沈聿深的眉心極快地蹙了一下,似乎沒聽懂我話里突兀的隱喻,又或者,他根本無意去懂一個替身此刻無謂的情緒。他的耐心向來有限。
“名字?!彼鹬腹?jié),敲了敲協(xié)議書上簽名處的位置,催促著,目光甚至沒有在我臉上多停留一秒。
窗外的雨聲更大了,嘩啦啦地沖刷著整個世界。我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帶著水腥味的空氣灌入肺腑,竟奇異地壓下了所有翻騰的悲慟與不甘。
我伸出手,不是去拿筆,而是輕輕推開了那份協(xié)議書。指尖微涼,動作卻異常堅定。
“光,不需要活在影子的協(xié)議里?!蔽艺酒鹕恚瓮扰c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大衣口袋里的孕檢單貼著掌心,那點微弱卻固執(zhí)的暖意支撐著我挺直了脊背。
沈聿深終于將目光完全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和一絲被打亂節(jié)奏的不悅。他大概以為我會哭鬧,會糾纏,會用這五年來扮演“沈太太”的溫順卑微換取一點可憐的施舍。
“江晚?”他的聲音沉了沉,警告的意味明顯。
我朝他彎了彎唇角,那笑容大概比窗外的秋雨還要涼薄幾分。沒再看那份協(xié)議,沒再看那張曾讓我癡迷沉淪的臉,我轉(zhuǎn)過身,毫不猶豫地推開了民政局沉重的玻璃門。
門外的風雨瞬間呼嘯著撲打上來,冰冷刺骨。豆大的雨點毫不留情地砸在臉上,瞬間模糊了視線。我裹緊了大衣,沒有回頭,一步一步走進那片白茫茫的雨幕里。
身后那道存在感極強的目光,如同芒刺,一直追隨著,直到冰冷的雨水徹底隔絕了那個令人窒息的角落。口袋里的孕檢單,是我唯一的行李,也是通往未知未來的、唯一的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