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光陰，足以讓一座城市改頭換面，也足以將一個人從里到外徹底淬煉。
巴黎深秋的陽光，透過蒙馬特高地畫室巨大的落地窗，慷慨地潑灑進來，暖融融地包裹著空氣中浮動的細小塵埃和松節(jié)油的氣息。調(diào)色盤上堆積著大膽而和諧的油彩，畫筆在繃緊的畫布上游走，發(fā)出沙沙的輕響。畫布上，大片濃烈而憂郁的藍色鋪陳開，中心卻有一抹極其微小、卻異常奪目的金色光點，像絕望深淵里倔強燃燒的星火。
“媽媽！” 一個清脆甜糯、帶著點剛睡醒軟糯鼻音的小奶音打破了畫室的寧靜。
我放下畫筆，轉(zhuǎn)過身。一個小小的身影穿著毛茸茸的兔子連體睡衣，頂著一頭睡得亂蓬蓬的柔軟卷發(fā)，像顆剛出爐的小炮彈，噔噔噔地沖過來，精準地撲進我懷里。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上，一雙遺傳了沈聿深的、極其漂亮又極其清澈的杏眼撲閃著，此刻正帶著點委屈巴巴的水光。
“糖糖小寶貝醒啦？”我笑著把她抱起來，蹭了蹭她帶著奶香的小臉蛋。江念安，我的小糖糖，我生命里最明亮的光。
“媽媽，”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了指窗外，“小鳥都在唱歌啦，糖糖也起床啦！安安阿姨說，今天有大！事！情！”她努力模仿著大人強調(diào)重要性的語氣，小表情嚴肅又可愛。
“對呀，”我親了親她的額頭，“今天是媽媽畫展的大日子哦。”
畫室的門被推開，我的經(jīng)紀人兼摯友安安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手里還舉著平板電腦，屏幕上顯示著社交媒體上瘋狂滾動的評論和熱搜詞條。
“晚晚！晚晚！”安安激動得聲音都在飄，“爆了！徹底爆了！你看到?jīng)]？‘藍淵之焰’！討論度炸了！拍賣行那邊剛傳來的消息，預展估價已經(jīng)……天吶，我不敢想！”她沖過來，猛地抱住我和糖糖，差點把我們娘倆撞個趔趄。
糖糖被安安阿姨的熱情逗得咯咯直笑。
“淡定，安女士。”我笑著穩(wěn)住身形，心里也涌動著難以言喻的波瀾。那幅《藍淵之焰》，傾注了我離開沈聿深后所有在黑暗中掙扎、在孤獨中孕育、最終破繭而出的痛楚與力量。那片深沉的絕望之藍里，那一點微弱卻不肯熄滅的金色光芒，是我在無數(shù)個深夜里抱著襁褓中的糖糖時，一遍遍描摹在心底的希望。
“淡定不了！”安安松開我們，手指激動地戳著平板屏幕，“你看這些評論！都在猜‘藍淵之焰’背后的故事！都在猜那個畫里的‘流淚的男人’原型是誰！神秘感拉滿！還有，拍賣會就在今晚，全球頂級藏家都盯著呢！晚晚，你要紅了！徹底紅了！”
她興奮地轉(zhuǎn)了個圈，又猛地想起什么，緊張地看向我：“不過晚晚，你確定……他那邊沒動靜？”安安壓低聲音，意有所指。這五年，她是我最堅定的后盾，也是最清楚我過往的人。
我臉上的笑意淡了些，目光下意識地投向畫室角落一幅被白布覆蓋著的半成品畫架。那下面，是一幅未完成的肖像，只有一雙眼睛，深邃、沉郁，眼角處，被我刻意點染了一顆極小的、近乎看不見的淚痣。那是藏在《藍淵之焰》磅礴情緒下，一個只有我自己才懂的秘密注腳。
“五年了，安安?！蔽沂栈啬抗猓曇羝届o無波，低頭整理了一下糖糖蹭歪了的兔子耳朵，“他的世界很大，我們只是微不足道的塵埃?！?塵埃早已落定，被風吹散在異國的風里，無跡可尋。我抱起糖糖，輕輕掂了掂，“而且，我有我的小太陽了，不需要再向任何陰影借光?！?/p>
糖糖似乎聽懂了什么，立刻伸出小胳膊緊緊摟住我的脖子，軟軟的臉頰貼著我，用行動宣告著主權：“糖糖是媽媽的小太陽！最亮最亮的小太陽！”
“對對對！”安安立刻被小家伙萌化了，湊過來親糖糖的小臉蛋，“我們糖糖最亮！走，小太陽，安安阿姨帶你去挑今晚最閃亮的小裙子，讓媽媽安心當大藝術家！”
糖糖歡呼起來，瞬間把剛才的小插曲拋到了九霄云外。
看著安安抱著雀躍的糖糖離開畫室，喧囂和暖意也隨之被帶走。陽光依舊燦爛，松節(jié)油的氣味依舊濃郁，畫室卻仿佛瞬間安靜空曠下來。
我慢慢走到那幅覆蓋著白布的畫架前，指尖懸在半空，猶豫著，最終還是緩緩落下，隔著粗糙的布料，輕輕觸碰畫布上那雙眼睛的位置。冰涼的觸感透過布料傳來。
五年時光，足以抹平太多痕跡。沈聿深……這個名字，連同他那張曾讓我神魂顛倒的臉，在日復一日照顧糖糖的瑣碎、在畫布上傾瀉情感的專注中，早已褪色成了記憶深處一張模糊不清的老照片。那顆被我點染在畫中人眼角的淚痣，更像是對那段荒誕替身歲月一個無聲的、略帶諷刺的告別儀式。
塵埃落定。我對自己重復著，收回手，指尖仿佛還殘留著畫布的涼意。
今晚之后，我的名字，“江晚”，將不再是依附于任何人的影子。它將與《藍淵之焰》一起，被鐫刻在藝術的世界里。而我，只需要牽著我的小糖糖，安然無恙地，走向?qū)儆谖覀兊摹M陽光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