磚窯的第一批青磚出窯那天,半個村子的人都來看熱鬧。蘇晴晴用濕布包住手,從窯口取出一塊還帶著余溫的磚塊,輕輕敲了敲——清脆的響聲在空氣中回蕩。
"成功了!"她轉(zhuǎn)身對父親和幾位幫工的村民宣布,臉上沾著煤灰卻掩不住眼中的光彩。
蘇大強接過磚塊仔細檢查,黝黑的臉上罕見地露出笑容:"結(jié)實,比縣磚瓦廠的也不差。"
圍觀的村民爭相傳看,議論紛紛。這廢棄多年的老磚窯在蘇晴晴的操持下,竟然真的燒出了合格的磚塊。會計老李當場拍板要了五百塊修村委會;張嬸家打算蓋豬圈,也訂了兩百塊。
"晴晴,縣里建筑站的劉站長來了。"父親突然壓低聲音提醒。
蘇晴晴抬頭,看見一個穿著藍色中山裝、梳著背頭的中年男人正向磚窯走來,身后跟著兩個年輕干部。她心頭一跳——前世記憶里,縣建筑站可是大客戶。
"劉站長好!"她快步迎上去,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我是蘇晴晴。"
劉站長驚訝于這個農(nóng)村姑娘的得體舉止,握了握手:"聽說你們村出了個'女磚家',特地來看看。"
蘇晴晴帶著劉站長參觀磚窯,詳細介紹黏土配比和燒制工藝。這些都是她前世陪林耀陽考察建材廠時學到的知識,現(xiàn)在派上了大用場。
"不錯,確實不錯。"劉站長頻頻點頭,"這樣吧,先給我們站里送三千塊,如果質(zhì)量穩(wěn)定,以后每月固定要五千。"
三千塊磚,按每塊三分錢計算,就是九十元!相當于普通工人三個月的工資。圍觀的村民發(fā)出一片驚嘆聲。
"謝謝劉站長信任。"蘇晴晴不卑不亢,"不過我有個請求。"
"哦?說說看。"
"我們磚窯剛起步,資金周轉(zhuǎn)有些困難。"蘇晴晴直視劉站長的眼睛,"能不能預付三成定金?"
這個要求在八十年代初的農(nóng)村可謂大膽。劉站長挑了挑眉,重新打量這個看似普通的農(nóng)村姑娘——她的談吐和商業(yè)意識,與她的身份極不相符。
"有意思。"劉站長笑了笑,"可以,明天來站里簽合同拿錢。"
送走劉站長,蘇晴晴立刻組織人手加大生產(chǎn)。父親負責燒窯,她則帶著弟弟和幾個年輕村民挖土、和泥、制坯。大家干勁十足,連午飯都是王秀蘭和妹妹蘇小雨送到磚窯來的。
"姐,你真厲害!"蘇小冬湊到蘇晴晴身邊,小臉上滿是崇拜,"連縣里的大干部都聽你的。"
蘇晴晴揉了揉弟弟的頭發(fā):"小冬,好好讀書,以后你比姐還厲害。"
"讀書有啥用?"蘇小冬撇撇嘴,"我看那些知青,讀了那么多書,不還是得下地干活?"
蘇晴晴心頭一震。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只顧著改善家里經(jīng)濟條件,卻忽略了弟弟的教育問題。前世蘇小冬就是因為不愛讀書,才會早早輟學去打工,最后落得殘疾的下場。
"小冬,時代在變。"她放下手中的活,認真地看著弟弟,"以后知識才是最值錢的。姐保證,只要你好好讀書,將來一定..."
她的話被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斷。村小學的孫老師氣喘吁吁地跑來:"蘇家大姐,你家小冬在學校又打架了!把王鐵柱家的兒子鼻子都打出血了!"
"什么?"蘇晴晴驚訝地看向弟弟,"你不是說今天學校放假嗎?"
蘇小冬低著頭,腳尖在地上畫圈:"我...我逃學了..."
王秀蘭聞訊趕來,又急又氣:"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省心!"說著就要打。
蘇晴晴攔住母親:"媽,我去學校處理。"她轉(zhuǎn)向弟弟,"小冬,跟我走。"
去學校的路上,蘇小冬一直低著頭不說話。蘇晴晴心里五味雜陳——前世她從未關(guān)心過弟弟的學業(yè),甚至鼓勵他早點打工賺錢?,F(xiàn)在想來,正是這種短視毀了他的一生。
學校辦公室里,王鐵柱的妻子劉金花——正是蘇晴晴的大伯母——正扯著嗓門嚷嚷:"沒爹教沒娘養(yǎng)的東西!我家小寶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們沒完!"
校長和幾位老師尷尬地站在一旁。鼻子上塞著棉花的王小寶躲在母親身后,偷偷對蘇小冬做鬼臉。
"大伯母。"蘇晴晴推門而入,聲音不大卻讓整個辦公室瞬間安靜,"事情經(jīng)過我都聽說了。是小冬不對,我們道歉。"
劉金花沒想到蘇晴晴這么干脆認錯,一時語塞,隨即又挺起胸脯:"道歉就完了?我家小寶..."
"王小寶先罵我爸媽是窮鬼!還說我家磚窯遲早倒閉!"蘇小冬突然爆發(fā),眼淚奪眶而出,"他天天欺負我,你們怎么不管?"
蘇晴晴心頭一痛。她蹲下身,輕輕擦去弟弟的眼淚:"打架解決不了問題。但姐向你保證,以后再也不會有人看不起咱們家了。"
她站起身,從兜里掏出五元錢放在桌上:"校長,這是醫(yī)藥費。另外,我想給學校捐二十元添置圖書,明天送來。"
所有人都愣住了。二十元在1983年可不是小數(shù)目,相當于一個普通工人一個月的工資。
"這..."校長推了推眼鏡,"蘇同志太感謝了!"
劉金花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終拉著兒子灰溜溜地走了。蘇晴晴知道,這事還沒完,大伯母一定會去村里搬弄是非。但現(xiàn)在她有更重要的事要解決——弟弟的教育問題。
回家路上,蘇小冬忐忑不安地偷瞄姐姐的臉色:"姐,你不生氣?。?
"生氣,但不是因為你打架。"蘇晴晴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弟弟,"我氣的是你逃學,是你覺得讀書沒用。"
"可是..."
"沒有可是。"蘇晴晴斬釘截鐵,"從今天開始,每天放學我要檢查你的作業(yè)。期末考試如果進前十名,姐獎勵你一輛自行車。"
蘇小冬瞪大眼睛。自行車!村里沒幾個孩子有這樣的奢侈品。
"真的?"
"姐什么時候騙過你?"蘇晴晴笑了,"但要是退步了..."
"我就天天學習,哪兒也不去!"蘇小冬搶著保證。
晚飯后,蘇晴晴正在油燈下算賬,趙建國突然來訪。他站在院子里不肯進屋,只是遞給她一封信:"縣里通知你參加后天的發(fā)展座談會。"
蘇晴晴驚訝地接過信封:"怎么會通知我?"
"我推薦的。"趙建國語氣平淡,"縣里要求各村推選有發(fā)展眼光的代表,你...還算合適。"
月光下,趙建國的側(cè)臉棱角分明,帶著幾分不自在。蘇晴晴突然明白了——他是在為磚窯的事表達謝意。
"謝謝。"她真誠地說。
趙建國點點頭,轉(zhuǎn)身要走,又停下腳步:"最近小心些。有人向縣里舉報你'投機倒把'。"
蘇晴晴心頭一緊:"誰?"
"匿名信。"趙建國搖搖頭,"不過你放心,我...我爸已經(jīng)跟縣里說明了情況。"
蘇晴晴知道,這肯定是趙建國在其中周旋??粗叽蟮谋秤跋г谝股校闹杏科鹨唤z暖意。
座談會當天,蘇晴晴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一件藍色咔嘰布外套和黑色直筒褲,雖然樸素但干凈整潔。母親特意給她梳了兩條整齊的辮子,還悄悄塞給她五元錢:"中午在縣里吃點好的。"
縣政府的會議室比想象中寬敞,二十多位代表圍坐在長桌旁,大多是中年男性。蘇晴晴是唯一的年輕女性,一進門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強自鎮(zhèn)定,找了個角落坐下。
會議開始后,縣領(lǐng)導先傳達了上級關(guān)于發(fā)展農(nóng)村經(jīng)濟的文件精神,然后請大家暢所欲言。幾位村支書和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代表發(fā)了言,內(nèi)容無非是多養(yǎng)豬、多種樹之類的老生常談。
"還有哪位同志要發(fā)言?"主持會議的副縣長環(huán)視會場。
蘇晴晴深吸一口氣,舉起了手。
"這位女同志,請講。"
她站起身,聲音清晰而堅定:"我認為,農(nóng)村發(fā)展不能只盯著農(nóng)業(yè),應該因地制宜發(fā)展特色產(chǎn)業(yè)。比如我們蘇家村的黏土適合燒磚,完全可以擴大規(guī)模..."
隨著發(fā)言深入,蘇晴晴漸漸放開了,從磚窯談到編織隊,從土壤改良談到農(nóng)產(chǎn)品深加工。她引用了不少數(shù)據(jù)和案例,都是前世積累的知識。會議室里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驚訝地看著這個談吐不凡的農(nóng)村姑娘。
"最后,我建議縣里成立一個信息交流平臺,把市場需求及時傳達給各村,避免盲目生產(chǎn)。"蘇晴晴結(jié)束發(fā)言,坐了下來。
片刻沉默后,會場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副縣長激動地說:"太好了!蘇同志的思路非常開闊!會后請留一下,我們詳細談談。"
座談會結(jié)束后,蘇晴晴被請到副縣長辦公室。更讓她意外的是,劉站長和幾位縣里企業(yè)的負責人也在場。
"蘇同志,你的想法很有價值。"副縣長親自給她倒了杯茶,"我們正在考慮選幾個村作為改革試點,你有興趣參與嗎?"
接下來的談話中,蘇晴晴了解到縣里準備扶持一批"專業(yè)戶"、"重點戶",給予貸款和政策優(yōu)惠。她抓住機會,詳細匯報了磚窯和編織隊的情況,并提出擴大生產(chǎn)的計劃。
"需要多少貸款?"縣農(nóng)信社主任直接問。
蘇晴晴心跳加速,但聲音依然平穩(wěn):"第一期五百元就夠了。"
這個數(shù)字在1983年堪稱巨款,但在場的人已經(jīng)被她的能力折服,竟然一致同意。
離開縣政府時,蘇晴晴的腳步輕快得像要飛起來。五百元貸款!有了這筆錢,她可以購買制磚機,產(chǎn)量能翻好幾倍!
"蘇晴晴!"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她。
她回頭,看見趙建國站在政府大院的梧桐樹下,陽光透過樹葉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趙同志?你怎么在這兒?"
"來縣里辦事。"趙建國走近,目光復雜,"聽說你的發(fā)言很成功。"
蘇晴晴笑了:"還得謝謝你推薦我。"
兩人并肩走在縣城的街道上,一時無話。路過一家國營飯店時,趙建國突然說:"一起吃午飯吧,我請客。"
飯店里人不多,趙建國選了個靠窗的位置。服務員拿來菜單,他直接推給蘇晴晴:"你點。"
蘇晴晴點了最便宜的兩碗肉絲面和一盤炒青菜。趙建國皺了皺眉,又加了一盤紅燒肉和兩瓶汽水。
"你在縣里很受歡迎啊。"等菜時,趙建國突然說。
蘇晴晴一愣:"什么意思?"
"剛才那些企業(yè)領(lǐng)導,都爭著要跟你合作。"趙建國的語氣有些奇怪,"尤其是那個建材公司的馬經(jīng)理,看你的眼神..."
蘇晴晴恍然大悟,忍不住笑了:"趙建國,你該不會是在吃醋吧?"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這個年代的人哪開得起這種玩笑?果然,趙建國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筷子"啪"地拍在桌上:"胡說八道!我是擔心你被城里人騙!"
蘇晴晴連忙道歉,心里卻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前世的趙建國在她記憶里只是個蠻橫的"太子爺",沒想到還有這樣一面。
回村的路上,兩人坐同一輛拖拉機,卻各懷心事。蘇晴晴想著如何利用貸款擴大生產(chǎn);趙建國則一直沉默,只是在她下車時突然說:"那個...磚窯如果需要幫忙,可以找我。"
蘇晴晴驚訝地看著他,趙建國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背影挺拔如松。
接下來的日子,蘇晴晴忙得腳不沾地。貸款很快批下來了,她購置了一臺小型制磚機,產(chǎn)量直線上升??h建筑站的訂單源源不斷,甚至鄰縣的單位也慕名而來。
一天傍晚,蘇晴晴正在磚窯記錄出貨數(shù)量,妹妹蘇小雨慌慌張張跑來:"姐!家里來客人了!媽讓你趕緊回去!"
"誰???"
"不認識,開著小汽車呢!可氣派了!"
蘇晴晴心頭一緊。小汽車?在這個年代,能坐小汽車的非富即貴。難道是...
她放下賬本,快步往家走去,心跳如擂鼓。會不會是周工程師?或者更糟——林家的人?
推開家門,蘇晴晴看見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堂屋里喝茶,父母拘謹?shù)嘏阍谝慌?。男人聽見動靜轉(zhuǎn)過頭,露出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這位就是蘇晴晴同志吧?"男人站起身,伸出手,"我是省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的張?zhí)庨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