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停了,可風未止。落雁關的清晨像被霜刃橫削過,干凈得近乎殘忍。林硯被帶到城北校場,四面圍以黑石高墻,墻縫間結著冰,像一道道凍住的淚。校場中央豎著一座鐵砧,砧上橫陳一柄斷刃,刃口如犬牙,寒光黯淡。沈雁雪背對眾人,赤手撫過那斷口,指尖被劃破,血珠滾在鐵上,瞬間凝成赤霜。
"昨夜南楚游騎犯境,折我雁翎刀三柄。"她的聲音不高,卻壓得百余名軍士垂首,"刀折,尚可重鑄;人折,便只能埋骨。"
她回頭,目光掠過林硯,"聽說南楚匠作擅以雪淬火,先生既來自南方,可敢一試?"
林硯明白,這是試他,也是試命。若他鑄不出一柄能經(jīng)北地風雪之刀,今日便走不出校場。
他抬眼,看見鐵砧旁堆著黑鐵、隕銅、雁翎碎甲,還有一甕昨夜新取的雪。雪面覆著薄冰,像一面沒打磨完的銅鏡。
2
沈雁雪給他一夜。
鐵爐生起,火光舔著爐壁,映得他眼底一片灼紅。林硯將雁翎碎甲投入爐中,鐵羽在火里卷曲,發(fā)出細微的悲鳴。他想起父親在舊宅地窖留下的那本《鍛物譜》,最后一頁寫著:
"凡鐵有魂,須以心血為引。"
他咬破指尖,血滴如火。火焰驟暗,復又暴漲,像一頭被驚醒的獸。
子時,雪落第三遍。林硯揭開爐門,將通紅的鐵坯抱出,置于鐵砧。錘聲在校場回蕩,一聲一聲,如更鼓,如心跳?;鹦撬臑R,落在雪上,嗤嗤作響,騰起白霧。沈雁雪抱臂立在檐下,披風上積了薄薄一層雪,她不動,任雪覆眉。
錘至百下,鐵坯已現(xiàn)刀形;至三百下,刀脊隱起雁翎紋;至五百下,林硯忽覺虎口一熱,錘柄裂開。他卻不停,反手握住裂柄,掌心血肉模糊,錘聲愈發(fā)急促,像暴雨砸在鐵瓦上。
最后一錘落下,刀身浸雪。雪水沸騰,白汽沖天,月光被水汽折射,竟現(xiàn)出一道極細的虹。沈雁雪抬手,虹光落在她眼里,像一瞬即逝的刀鋒。
3
試刀在黎明。
沈雁雪解下腰間舊刀,刀名"聽潮",昨夜被南楚暗探折斷,只剩半截。她將殘刀拋向空中,林硯新鑄雁翎刀自下而上撩起。
一聲脆響,殘刀再斷。
斷口平整,如削冰。
校場寂靜,唯有風聲。沈雁雪以指腹輕拭新刀,刃薄一線,映出她自己的眸子。她忽而笑了,笑意從眼底漫到眉梢,像雪里忽綻的梅。
"刀名?"
林硯低聲:"未取。"
沈雁雪抬手,刀尖挑起一簇雪,雪粒順著刀脊滑落,簌簌有聲。
"雪火同爐,雁翎重鑄,便叫‘雪鍛’。"
她收刀入鞘,鞘是舊木,卻被火光烤得微溫。
"林雪鍛。"她念他的名字,像在念刀,"從今日起,你便是落雁關匠作副使,隨我出關。"
4
出關前夜,林硯獨坐營帳,以油石細磨刀身?;鸸馓鴦?刀上映出他陌生的臉。帳外有人掀簾,風夾著雪撲進來。沈雁雪未披甲,只著素衣,手里提著一壇酒。
"北地寒,南人怕么?"
林硯接過酒,抿一口,辛辣如火線入喉。
"怕,但更怕回不去。"
沈雁雪盤膝坐在他對面,以刀鞘撥弄炭火,火星飛起,照亮她睫毛上的霜。
"七年前的今日,我父陣亡于雁回谷。"她聲音極輕,像雪落無聲,"尸骨無存,只尋得半片雁翎甲。"
林硯想起父親臨終的話,忽然明白,那歸鴻匣里的雁皮紙,或許正是沈家舊物。
"我鑄的刀,若能護你十年,也算還了沈家一片翎。"
沈雁雪抬眼,眸子里映著火,像兩粒灼灼星子。
"十年太久。"她輕聲,"我只要今夜。"
酒壇傾盡,火堆漸暗。林硯聽見自己的心跳與遠處更鼓重疊,像兩把錘,交替敲在鐵砧上。
5
五更,號角起。
落雁關西門洞開,鐵騎三百,踏雪無聲。林硯負刀隨行,刀鞘以舊雁翎甲包裹,羽色灰白,像未褪盡的冬。沈雁雪居前,紅袍如火,在雪原上燒出一道裂口。
行至黑風口,南楚游騎已設伏。箭矢破空,如群鴉墜雪。沈雁雪勒馬,拔刀,雪鍛出鞘,刀光映雪,竟比箭更快。
林硯第一次見戰(zhàn)場。血濺在雪上,像一簇簇紅梅開敗。他揮刀,卻砍在空處,一支冷箭擦著耳畔飛過,釘入身后樹干。下一瞬,沈雁雪回身,刀鋒挑落箭桿,反手一劃,偷襲者落馬。
雪越下越大,風卷雪粒,如白刃亂舞。林硯的刀漸漸沉了,虎口震裂,血沿腕而下,滴在雪里,像一串細碎的星。沈雁雪忽至他側,以刀背擊他臂彎,"刀要輕,心要冷。"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聽見風雪中有一道極細的裂響——像冰層乍破,又像雛雁初啼。再睜眼,刀已隨心而走,斬落敵騎長槍,槍桿斷處,木刺倒飛,沒入雪地。
戰(zhàn)畢,雪掩尸痕。沈雁雪下馬,以刀掘雪,埋敵首。林硯欲相助,她卻搖頭。
"北地規(guī)矩,勝者埋敵,敗者曝骨。"
她抬手,雪鍛刀尖挑起一枚銅制雁哨,哨身刻"楚"字。
"南楚匠人,竟也鑄雁形。"她輕聲,"可惜,他們忘了雁翎需經(jīng)雪火。"
林硯沉默,忽覺刀身微顫,似在低鳴。
沈雁雪側耳,笑了,"它在唱。"
"唱什么?"
"唱故人歸。"
6
歸途,月升。
雪原無垠,馬蹄印很快就被新雪填平,像從未有人來過。沈雁雪忽然勒馬,回身,刀尖指林硯。
"林雪鍛,你可知北境第一刀,為何名‘聽潮’?"
林硯搖頭。
沈雁雪翻身下馬,立于雪上,赤手解下刀鞘,遞給他。
"你且聽。"
林硯接過,以耳貼刀。風從刀脊掠過,竟發(fā)出低低潮聲,如遠浪拍岸,如萬雁振翅。
"昔年我父鎮(zhèn)守東海,潮聲入夢,遂鑄此刀。刀成之日,雁翎飛渡,萬羽同鳴。"
她聲音低下去,"刀折于昨夜,潮聲已啞。"
林硯握緊刀鞘,掌心舊疤忽熱。
"雪鍛可續(xù)潮聲?"
沈雁雪望他,眸色比雪深。
"潮聲不在刀,在人。"
她翻身上馬,揚鞭,馬嘶如裂帛。
"回關,再鑄!"
7
再鑄,卻非鐵。
落雁關內(nèi),匠作營燈火通明。林硯以雪鍛為模,欲重鑄聽潮。舊刀碎片投入爐中,火光忽暗,如被無形之手扼住。匠人們面面相覷,爐溫驟降。
沈雁雪至,以刀劃掌,血滴入火?;鹕啾q,卻呈幽藍,如鬼焰。林硯忽然想起《鍛物譜》最后一句:
"凡鐵有魂,魂失則火冷。"
他閉上眼,將掌心舊疤抵在爐壁,低聲念:"以我魂,引鐵魂。"
掌心一陣劇痛,似被火舌舔穿。爐中忽有清嘯,如雁唳長空?;鹕伤{轉赤,舊刀碎片漸漸熔合。
黎明,新刀出鞘。刃長三尺,雁翎紋自刀脊蜿蜒至刀尖,如活。沈雁雪以指彈刃,聲清越,如冰下泉涌,又如潮生月出。
她收刀,系于腰間。
"潮聲已回。"
林硯卻因失血,身形一晃。沈雁雪伸手,趕緊喊一手下搭把手把林硯抬到內(nèi)閣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