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落雁關(guān)的夜像被誰打翻的墨,黑得發(fā)稠。沈雁雪巡完最后一哨,回營時靴底已結(jié)了一層冰。她掀簾進帳,帳內(nèi)炭火正旺,林硯卻披著狐裘坐在案前,低頭在竹簡上刻字?;鸸庖活?他的影子也顫,像要折斷的雁羽。
沈雁雪立在門口,雪屑從她的甲胄上簌簌落下,像一場無聲的小雪。她忽然覺得這一刻很好:營外是北境的刀風(fēng),營內(nèi)是安靜的炭火,而林硯在等她——雖然他只是等她回來好繼續(xù)討論明日的布防圖。
"先生,"她喊他,聲音比平時低,"明日若風(fēng)雪不止,要不要把哨位再往后撤二十里?"
林硯抬頭,眼底有未散的倦色。他搖頭,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雁雪,哨位若退,敵軍就能再近二十里。雪是冷的,血也是冷的。"
沈雁雪沒再說話。她解下披風(fēng),走近火盆,火光在她臉上跳動,映出她忽然柔軟下來的眼神。她想起今日午后,她獨自在城墻上望雪,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竟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仿佛接住的不是雪,而是林硯落在她肩上的目光。
那一刻她明白,自己怕是栽了。栽得無聲無息,像雪落在雪上,一點聲響都沒有。
2
第二日,雪果然未停。林硯因風(fēng)寒咳嗽,沈雁雪親自端藥進帳。藥湯黑得像墨,林硯卻仰頭一飲而盡,連眉都沒皺。沈雁雪忽然伸手,指尖輕觸他唇邊殘留的藥漬。她的指尖冰涼,林硯卻像被燙到似的往后一避。
"苦嗎?"她問。
"苦。"他答,聲音低啞,卻補了一句,"不過比戰(zhàn)場上的血腥味好聞。"
沈雁雪笑了,那笑里帶著一點撒嬌的意味,她自己都沒察覺:"那我以后每日親手給你煎藥,好不好?"
林硯沒笑。他垂下眼,長睫在火光里投下一層陰影。他輕聲說:"雁雪,你不必做這些。"
沈雁雪的笑僵在嘴角。她聽懂了,卻假裝沒懂。她轉(zhuǎn)身去添炭,背對著他,聲音輕快:"順手的事,先生不必客氣。"
可那晚她回到自己帳中,卸了甲,坐在銅鏡前發(fā)呆。鏡中的女子眉眼冷冽,唇卻紅得艷,像雪地里的一枝紅梅。她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唇,忽然想起林硯避開的動作,心里像被雪埋了一層,壓得人喘不過氣。
3
第三日,斥候來報,敵軍夜襲。沈雁雪披甲上陣,林硯隨軍出關(guān)。風(fēng)雪太大,箭矢難辨方向,沈雁雪卻一馬當(dāng)先,長刀劈開雪幕。敵軍退至雪谷,沈雁雪追入,卻遭伏擊。冰巖崩落,雪浪如洪,她的馬被驚得前蹄揚起,眼看就要連人帶馬墜入深谷。
千鈞一發(fā)之際,林硯從側(cè)翼沖來,一把拽住她的韁繩。他的手臂因用力而青筋暴起,聲音卻穩(wěn)得驚人:"雁雪!松手!"
沈雁雪沒松。她反而俯身,一把抓住林硯的手腕,借力躍上馬背,與他共乘一騎。風(fēng)雪在耳邊呼嘯,她卻在那一刻聽見自己心跳如鼓。她靠在他背上,隔著甲胄也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她忽然希望這雪谷再長一點,最好長到?jīng)]有盡頭。
可林硯卻在雪谷出口勒馬。他翻身下馬,回身扶她,動作規(guī)矩得像對待一位將軍,而非一個女子。他的聲音在風(fēng)雪中格外清晰:"雁雪,你方才太冒險了。"
沈雁雪低頭,雪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淚。她輕聲道:"我只是不想你受傷。"
林硯沉默片刻,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也不想你因我受傷。"
4
第四日,關(guān)內(nèi)慶功。士兵們圍著篝火喝酒,沈雁雪卻獨自坐在城墻上,手里捏著一壺冷酒。林硯尋來,手里提著一盞雪燈——燈罩是冰雕的,里頭燃著松脂,火光在冰層里跳動,像一顆被困住的心。
"給你。"他把雪燈遞給她,"你帳里太暗。"
沈雁雪接過,指尖碰到他的指節(jié),忽然問:"先生,你有沒有特別喜歡的人?"
林硯一怔。他望著遠(yuǎn)處雪原,聲音像被雪磨過,帶著鈍鈍的疼:"有。"
沈雁雪的心猛地一沉。她攥緊酒壺,指節(jié)泛白,卻聽見林硯接著說:"她死在昭寧十七年,萬箭穿心,尸骨無存。"
雪燈下,沈雁雪看見林硯的側(cè)臉,冷峻得像冰雕,眼底卻有一瞬的崩塌。她忽然明白,他心里的那道門,從來不在她面前打開。
"她叫阿蘅。"林硯的聲音輕得像雪落,"我欠她一條命。"
沈雁雪沒問下去。她仰頭灌下一口冷酒,酒液像刀,割得喉嚨生疼。她笑了一下,那笑比雪還冷:"原來如此。"
5
第五日,沈雁雪病了。高熱不退,軍醫(yī)束手。林硯守在帳外,煎藥、換帕,寸步不離。夜半,沈雁雪醒來,看見林硯坐在榻邊,手里握著她的手。他的掌心有繭,溫度卻讓她想哭。
"先生,"她聲音啞得幾乎聽不清,"如果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你會怎樣?"
林硯的手指一僵。他抬眼,眸色深得像雪夜的海。他輕聲道:"雁雪,我不能。"
"為什么?"她問,聲音顫得像風(fēng)中的葉,"因為阿蘅?"
"不全是。"林硯的聲音低而穩(wěn),"我終究不屬于這里。我若回應(yīng)你,便是害你。"
沈雁雪的眼淚終于落下來,滾燙地砸在林硯的手背。她哽咽著笑:"可我已經(jīng)很喜歡你了。"
林硯松開她的手,像松開一朵帶刺的玫瑰。他起身,背對著她,聲音啞得像被雪堵住:"雁雪,我給不了你想要的。我與你,只能是袍澤,是朋友。此心之外,再無余地。"
帳內(nèi)炭火噼啪一聲,像有什么東西被燒裂了。沈雁雪望著他的背影,忽然覺得那背影比雪還冷,比夜還長。她想說"我不在乎",卻終究沒說出口。她只是閉上眼,淚順著鬢角滑入發(fā)間,像一場無人知曉的雪崩。
6
第六日,沈雁雪的病稍退,便獨自騎馬出關(guān)。她沒告訴任何人,連星落也沒帶。雪原無垠,她一人一騎,像一粒被風(fēng)吹散的雪。她想起第一次見林硯,是在父親的書房。他站在書架前,指尖拂過一本《北境志》,側(cè)臉安靜得像一幅畫。她當(dāng)時想,這人若是她的軍師,該多好。
后來,他真的成了她的軍師,卻成了她觸不到的月光。
馬行至雪谷,她勒馬停下。谷中積雪未化,像無數(shù)面破碎的鏡子。她翻身下馬,跪在雪地里,抓起一把雪,狠狠按在自己心口。雪冷得刺骨,她卻笑出聲來,笑聲在谷中回蕩,像受傷的雁。
"沈雁雪,"她對自己說,"你活該。"
7
第七日,沈雁雪回關(guān)。她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照常巡哨、練兵、布防。只是她不再去林硯的帳中,不再親手煎藥,不再在雪夜提著酒去找他。她變得比從前更冷,像一把被雪重新淬過的刀。
林硯也變了。他不再主動提起布防圖,不再在議事時與她爭辯,甚至不再抬頭看她。兩人像兩條平行線,在雪原上各自延伸,永不相交。
直到月末,南楚大軍壓境。沈雁雪率軍出關(guān),林硯隨軍。開戰(zhàn)前夜,她獨自登上城墻,望著遠(yuǎn)處連綿的營火。林硯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后,聲音輕得像雪落:"明日一戰(zhàn),若我回不來"
沈雁雪沒回頭,聲音冷得像冰:"先生放心,你若回不來,我替你收尸。"
林硯沉默片刻,忽然低聲道:"雁雪,對不起。"
沈雁雪終于回頭。雪光映在她臉上,像覆了一層霜。她看著他,一字一句:"先生,你我之間,無需說這三個字。"
她轉(zhuǎn)身離去,披風(fēng)在風(fēng)里揚起,像一面不肯倒的旗。林硯站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胸口空了一塊。他抬手按住心口,那里像被雪埋過,冷而鈍地疼。
雪無聲地落下來,覆蓋了城墻,也覆蓋了所有未出口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