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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扶他審判 胡三一 17961 字 2025-08-17 05:1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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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林知語。

生來就帶著錯的人。

林知語,是媽媽起的名字。

她說,一葉知秋語,萬籟入林深。

唯美的詩句,配美的人。

可我卻配不上這樣的詩句。

因為我是個雙性人。

1 痛。尖銳的,帶著撕裂感的痛。

像有無數(shù)根細針,順著骨頭縫往里鉆。

我猛地睜開眼。

窗外的月光是灰的,斜斜地淌進來,在地板上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像條沒頭的蛇。

下身黏糊糊的。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摸。

指尖觸到一片溫熱的濕。

黑暗里,那顏色深得發(fā)沉,帶著甜甜的腥氣。

是血。

我的內(nèi)褲,已經(jīng)被浸透了。

“媽……” 我的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葉子,剛出口就被自己的哭聲咽了回去。

臥室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媽媽頭發(fā)亂糟糟地貼在臉上,眼睛里還帶著沒褪盡的紅血絲,一臉驚恐。

“知語?怎么了?”

她的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手在墻上摸索著開燈。

暖黃的燈泡亮起來時,她的目光“唰”地落在我腿間那片深色上。

下一秒,她的臉“唰”地白了。

白得像墻上掉下來的石灰,一點血色都沒有。

“這是……這是怎么了?”她往前踉蹌兩步,膝蓋撞在床沿發(fā)出悶響,卻顧不上揉,顫抖著伸手想去碰,指尖在半空中僵住了。

我抓住她冰涼的手,血黏在我們相觸的皮膚上:“媽,疼……”

“哎,媽在?!彼偷鼗厣瘢话褜⑽冶饋?,硌在媽媽瘦削的骨頭上,疼,卻又帶著一絲說不清的暖。

她的手在抖,抱著我的胳膊在抖,腳下的步子也在抖,“咱去醫(yī)院,現(xiàn)在就去醫(yī)院。”

“砰”的一聲,家門被她撞開。

夜風吹進來,帶著筒子樓里的潮氣,刮在臉上,涼颼颼的。

媽媽抱著我,像抱著一件稀世珍寶,又像抱著一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筒子樓的巷道里坑坑洼洼。 她好幾次差點絆倒,卻死死地把我護在懷里。

“抱緊媽,知語乖?!?/p>

她喘著氣說,聲音里裹著哭腔,“沒事的,肯定沒事的?!?/p>

我能聽到她粗重的喘氣聲,像破舊的風箱,呼哧,呼哧。

還有她心臟的跳動,擂鼓一樣,咚咚,咚咚,震得我耳朵發(fā)疼。

醫(yī)院的燈是慘白的。

亮得晃眼。

消毒水的味道鉆進鼻子,辣得我想打噴嚏。

媽媽抱著我沖進急診室,聲音都劈了:“醫(yī)生!醫(yī)生!快看看我的娃!她流血了!好多血!”

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走過來,眉頭皺著。

他掀開我的被子,看了一眼,又用聽診器在我胸口聽了聽,然后把媽媽叫到了外面。

我躺在冰冷的病床上,能聽到他們壓低的說話聲。

斷斷續(xù)續(xù)的。

“你生的時候我們就說過,先天性……”

“性別發(fā)育……”

“外生殖器……模糊……”

“染色體……激素……不典型……”

那些詞像小石子,一顆顆砸進我的耳朵里,我聽不懂,卻莫名地覺得害怕。

病房門被推開。

我爸走了進來。

醫(yī)生跟在他后面,臉上帶著為難的神色,把剛才跟媽媽說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我盯著爸爸的臉。

他的眉頭先是擰在一起,像打了個死結。

可聽完醫(yī)生的話,那眉頭突然松開了。

然后,他咧嘴笑了。

那笑容很奇怪。

嘴角咧得很大,露出泛黃的牙齒,眼睛里卻沒有一點笑意,反而像是淬了冰,冷得人發(fā)怵。

“也就是說,這丫頭……果然不全是丫頭?”

他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磨砂紙擦過鐵板。

醫(yī)生張了張嘴,沒敢接話。

我縮了縮脖子,往被子里鉆了鉆。

媽媽站在一旁,頭埋得很低,肩膀微微聳動著,像棵被風吹得快要折斷的蘆葦。

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

爸爸一腳踹開生銹的鐵門。 “哐當”一聲,門撞在墻上,震得屋頂?shù)耐炼嫉粝聛砹恕?/p>

他開始翻箱倒柜。 衣柜被他拉開,里面的衣服被扔得滿地都是。

我的小褂子,媽媽的花裙子,還有爸爸那件西服,堆在地上,像一堆破爛。

“藏哪兒了?”

他的聲音像打雷,震得我耳朵嗡嗡響,“孩子生下來的時候我們怎么說的!趁我不在家,你天天給她扎小辮,買花裙子,你以為我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我讓你藏!”

他一邊說,一邊把一個木箱掀翻了,里面的針線、碎布撒了一地。

媽媽站在角落里,雙手緊緊攥著衣角,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建強,你別這樣,知語還病著……”

“病著?她這叫病著?”

爸爸猛地轉身,眼睛瞪得像銅鈴,“我林建強在單位抬不起頭,就因為沒個帶把的,你倒好,心安理得地讓他當女娃?”

“說!你是不是藏了女孩的衣服?”

爸爸幾步?jīng)_到媽媽面前,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把她的頭往墻上撞。 “咚!咚!咚!”

沉悶的響聲,聽得我頭皮發(fā)麻。

媽媽沒喊,也沒掙扎,只是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往下掉,砸在地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過了一會兒,她慢慢抬起手,從枕頭底下掏出一個東西。

是一條內(nèi)襯。

天藍色的布,上面繡著幾朵碎碎花,針腳密密的,一看就是親手縫的。

那是媽媽前幾天偷偷給我用她的新內(nèi)衣改制的。

她說,等我再長大點,就能穿了。

爸爸的眼睛一下子紅了。 不是哭的紅,是怒的紅。

他一把搶過那條內(nèi)襯,像拎著什么臟東西。

“好啊你!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老子明明生的是男孩兒,你非要給他穿這些衣服?!?/p>

他從褲兜里拿出打火機,“噌”地打著了。

火苗“騰”地竄起來,舔上那條碎花內(nèi)襯。

橘紅色的火光,映在爸爸的臉上。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嘴角咧著,那扭曲的樣子,像廟里的兇神。

“你看清楚!他是林家的根!是帶把的!”他朝著媽媽吼,唾沫星子濺在她臉上,“這些娘們唧唧的東西,都該燒!”

布料燃燒的味道彌漫開來,嗆得人咳嗽。

那條漂亮的碎花內(nèi)襯,一點點蜷曲,變黑,最后化成一團灰燼。

風從窗戶縫隙里鉆進來,吹起一點灰燼。

那灰燼飄啊飄,恰好落在媽媽放在灶上的中藥碗里。

那碗中藥,是媽媽每天早上都要熬的。

她說,喝了對我好。

現(xiàn)在,那團灰靜靜地躺在褐色的藥汁里,像一塊丑陋的疤。

我蜷縮在墻角。

墻角很涼,地上的水泥硌得我骨頭疼。

下身的痛還在繼續(xù),血順著腿流下來,滴在地上,凝成一個又一個暗紅的斑點。

像一朵朵難看的花。

“啪!啪!啪!” 皮帶抽打肉體的聲音,一聲聲傳來。

“讓你騙我!讓你存私心!”

爸爸的怒吼混著皮帶聲,在狹小的屋里回蕩。 還有媽媽壓抑的哭喊,像被捂住了嘴,嗚嗚咽咽的,聽得人心頭發(fā)緊。

我不敢看。

只能盯著那碗中藥里的灰燼。

火光已經(jīng)滅了,屋子里又恢復了黑暗。 只有窗外偶爾閃過的月光,照亮爸爸猙獰的影子。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生來就是個錯誤。

一個讓爸爸不喜歡的錯誤。

作為街道辦戶口的爸爸,考上過大學的高知分子,卻對兒子也有這般執(zhí)念。

而他,要用火,用皮帶,用所有能想到的辦法,把我燒成他想要的模樣。

墻縫里有只蜘蛛,正慢慢爬著,織一張破破爛爛的網(wǎng)。

我看著它,突然覺得,我就像那只蜘蛛,被困在這黑暗里,怎么也逃不出去。

血還在滴,滴在地上,也滴在我心里,涼颼颼的。

那年我五歲。

我第一次知道,我是雙性人。

我十三了。 北方這邊要過13歲禮的,可我還沒過,我媽沒了。

那天,雨下瘋了。

豆大的雨點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的,像有無數(shù)只手在拍,要把這屋子拆了似的。

病房里的燈慘白慘白的。

亮得能照見媽媽臉上每一道皺紋,還有那毫無血色的嘴唇。

她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蓋著的薄被空蕩蕩的,像罩著個稻草人。

我坐在床邊的小板凳上,手緊緊攥著她的手。

涼。

冰一樣的涼。

從指尖一直涼到心里。

媽媽的呼吸早就沒了。

只有心電監(jiān)護儀還在 “滴滴” 地叫著,聲音單調(diào)又刺耳,像在數(shù)著剩下的時間。

突然。

那聲音變了。

變成一條長長的直線,“——” 地拉著,沒有起伏,沒有停頓。

冷得像冰面。

護士走了進來,關掉了儀器。

“節(jié)哀?!?/p>

她丟下兩個字,轉身就走,白大褂的下擺掃過我的膝蓋,帶著一股消毒水的味。

屋子里一下子靜了。

靜得能聽到雨點砸在地上的聲音,能聽到自己心臟 “咚咚” 跳的聲音,還有…… 還有什么東西碎掉的聲音。

是我的心嗎?

可能吧。

第二天,雨還沒停。

殯儀館的外墻是灰色的,爬滿了青苔,在雨里看著更顯陰森。

我站在門口,雨水順著頭發(fā)往下淌,流進眼睛里,澀得發(fā)疼。

劉海黏在額頭上,像塊濕抹布。

爸爸走了過來。

他穿著那件黑色的舊夾克,拉鏈拉到頂,把半張臉都埋在里面,只露出一雙沒什么情緒的眼睛。

他手里捧著個盒子。

黑的,方方正正的,看著就沉。

沒等我反應過來,那盒子就被塞進了我懷里。

冰冷的觸感順著胳膊爬上來,凍得我一哆嗦。

“以后你就是我兒子。”

他的聲音像從冰窖里撈出來的,硬邦邦的,帶著不耐煩。

“別再讓我丟臉?!?/p>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背影在雨里縮成一個小黑點,很快就被霧氣吞沒了。

我抱著那個盒子,站在雨里。

雨水打濕了盒子表面,滑溜溜的。

懷里的重量很沉,像揣了塊石頭,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另一只手揣在口袋里。

死死捏住一條帕子。

那是我媽身體還好的時候給我繡的。

上面有我的名字,還有我媽給我說的話。

“語語,媽媽愛你,別怕。”

七個字。

我盯著那字,眼淚 “唰” 地就下來了。

像決了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我 “撲通” 一聲跪在地上。

我媽終究是陷在了我爸想要生個對健康男孩子的執(zhí)念里了。

殘破的軀殼,終于在這一刻決堤了。

她的話一次次在我耳邊響起。

“語語,媽媽要是生個男孩,對咱家都好。你可以做女孩子,你爸可以有兒子。”

濕透的水泥地冰涼刺骨,隔著薄薄的褲子,凍得膝蓋生疼。

我把臉埋進那個冰冷的盒子里。

仿佛這樣就能離媽媽近一點。

哭聲從喉嚨里擠出來,不是哭,是嚎,像受傷的野獸,在雨里撕心裂肺。

喉嚨像被砂紙磨過,火辣辣地疼,最后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只剩下身體不住地抽搐。

直到肺里像灌滿了水,快要窒息,才慢慢停下來。

從那天起。

我再也沒流過一滴淚。

好像所有的眼淚,都跟著媽媽一起,被燒成了灰。

爸爸不知從哪翻出一把銹跡斑斑的剪刀。

“咔擦?!?/p>

第一剪下去,我的頭發(fā)掉在了地上。

黑色的,一縷一縷的,像被斬斷的線。

我盯著鏡子里的自己。

頭發(fā)越來越短,露出光潔的額頭,像個假小子。

不。

爸爸說,從現(xiàn)在開始,你是男孩兒。

他扔給我一套校服。

男式的,寬大得能裝下兩個我。

袖口卷了好幾圈,褲腳也堆在腳踝上,看著滑稽又可笑。

我穿上,感覺像套了個麻袋。

日記本被我藏在床墊底下。

帶鎖的那種,是媽媽生前給我買的,粉色的封面,上面畫著朵小雛菊。

每天晚上,等爸爸睡熟了,我就會摸出它,還有那支快用完的鉛筆。

在紙上,反復地寫。

一遍又一遍。

“我想穿裙子?!?/p>

字跡從開始的歪歪扭扭,到后來的用力過猛,鉛筆芯斷了好幾次,在紙上留下深深的劃痕。

像一道道疤。

我開始學著壓低聲音。

說話的時候,故意把嗓子憋得粗粗的,叫 “爸” 的時候,像蚊子哼哼,又怕他聽不見,每次都要鼓足勇氣。

走路的時候,我會故意駝背。

把肩膀縮起來,像只受驚的蝦,腳步放得很輕,在筒子樓昏暗的走廊里無聲地穿行。

那走廊里總是黑的。

即使是白天,也得開著燈,燈泡忽明忽暗,照著墻壁上斑駁的污漬,像一張張鬼臉。

爸爸的眼睛像鷹隼一樣,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吃飯的時候,我夾菜的姿勢稍微秀氣一點,他就會 “啪” 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像個娘們!”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狠勁,嚇得我手一抖,菜掉在了桌子上。

走路的時候,要是不挺直了腰板,他就會從背后踹我一腳。

“沒骨頭的東西!”

疼。

但我不敢吭聲,只能咬著牙,繼續(xù)往前走。

只有在深夜。

我才敢拿出那個東西。

藏在枕頭底下的,一塊燒焦的碎花布殘片。

是那年被爸爸燒掉的那條內(nèi)襯上剩下的。

邊角已經(jīng)焦黑發(fā)硬,上面的碎花也只剩下模糊的一點影子。

我用手指輕輕摸著那殘片。

粗糙的,帶著煙火的味道。

那是最后一絲屬于 “林知語” 的溫度。

窗外的月光還是灰的。

照在墻上,照在地上,也照在我臉上。

我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上的裂縫,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把我困在里面。

什么時候才能天亮呢?

我不知道。

也許,天早就不會亮了。


更新時間:2025-08-17 05:17: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