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風,帶著操場的塵土味。
刮在臉上,有點疼。
我16了。
開學不到兩個月。
身體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
不受控制地變著。
先是胸口發(fā)脹,像揣了兩顆生疼的石子。
然后是下身。
那天下午的數(shù)學課,窗外的陽光晃得人眼暈。
我突然感覺不對勁。
黏膩的熱意順著大腿往下淌。
跟五歲那年一樣。
卻又更洶涌,更混亂。
我咬著牙,攥緊了筆。
汗水浸濕了后背的校服,涼颼颼的。
終于熬到下課鈴響。
我?guī)缀跏堑鴽_進廁所。
男廁所的隔間門板都掉了一半,露出里面斑駁的污漬。
我反鎖了門,背靠著冰冷的瓷磚滑坐在地上。
衛(wèi)生紙一卷卷地抽出來,很快就染滿了紅。
刺目的紅,像一朵朵炸開的血花。
分不清是月經初潮的血,還是尿道流出的血。
只知道疼。
小腹墜著疼,下身撕裂著疼,連帶著心口都揪著疼。
我抱著膝蓋,把臉埋進去,不敢出聲。
“砰!”
隔壁隔間的門被踹開。
腳步聲由遠及近。
一個男生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帶著戲謔:“喂,里面有人沒?”
我屏住呼吸,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沒人?”
他伸手就去拉我的隔間門。
鎖扣早就壞了,一拉就開。
男生的臉探了進來。
他的眼睛先是瞪大,然后猛地收縮。
接著,一聲尖叫刺破了空氣。
“人妖流血了!”
那聲音像炸雷,在空曠的廁所里回蕩,然后穿透墻壁,傳遍了整層教學樓。
走廊里瞬間安靜了一秒。
隨即爆發(fā)出更大的騷動。
腳步聲、驚呼聲、議論聲,像潮水一樣涌了過來。
有人趴在門縫上往里看,有人使勁拍打著門板。
“真的是林知語!”
“他怎么流血了?”
“他不是男的嗎!”
污言穢語像冰雹一樣砸進來。
我縮在角落,把自己抱得更緊,恨不得鉆進地縫里。
消息像病毒一樣蔓延。
課間操的時候,總有人在我背后指指點點。
他們故意模仿我走路的姿勢,佝僂著背,搖搖晃晃,引來一陣哄笑。
我的課桌里,被塞進了各種各樣的東西。
用過的衛(wèi)生巾,揉成一團的廢紙,還有寫滿字的紙條。
“怪物”“二倚子”“不男不女”。
那些字像淬了毒的針,扎進眼里,扎進心里。
書包的夾層里,塞滿了這樣的紙條。
每一張都帶著惡意,沉甸甸的,壓得我喘不過氣。
運動會那天,天氣出奇的好。
陽光毒辣辣地烤著操場,塑膠跑道散發(fā)出刺鼻的味道。
發(fā)令槍響了。
我跟著人群往前沖。
腿像灌了鉛一樣沉,眼前陣陣發(fā)黑。
連日來的精神壓抑讓我?guī)缀醣罎ⅰ?/p>
耳邊是同學的起哄聲,“加油啊人妖!”“快認輸吧二倚子!”
我咬著牙,拼命往前跑。
離終點線還有幾步遠的時候。
眼前一黑。
天旋地轉。
身體像斷線的風箏,重重地摔在地上。
跑道的顆粒硌得臉生疼。
意識模糊的最后一刻,我好像聽到有人在笑。
醫(yī)院的消毒水味,熟悉得讓人作嘔。
我躺在病床上,輸著液,手背上的針頭硌得慌。
醫(yī)生拿著檢查報告,眉頭緊鎖地跟爸爸說話。
“孩子現(xiàn)在激素紊亂得厲害,心理狀態(tài)也很不穩(wěn)定……”
“建議先做心理評估,進行階段性觀察,不能倉促干預她的性別身份……”
爸爸的聲音突然拔高,像被踩了尾巴的狼:“什么觀察?我看就是個累贅!趕緊做手術,把不該有的都切了!”
醫(yī)生還想爭辯:“這不符合醫(yī)療規(guī)范,孩子的意愿也很重要……”
“他的意愿?” 爸爸冷笑一聲,“我是他爹,我說了算!”
他一把搶過醫(yī)生手里的觀察建議書,撕成了碎片。
紙屑飄落在地上,像被撕碎的蝴蝶翅膀。
“我要求立即手術!” 爸爸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強硬,“切除卵巢,還有那些多余的東西!”
醫(yī)生嘆了口氣,沒再說話,轉身走了。
手術室的燈是亮的。
慘白的亮,照得人心里發(fā)慌。
麻醉劑一點點注入身體,意識漸漸模糊。
我好像又看到了媽媽。
她穿著藍布褂子,手里拿著那條碎花內襯,對我笑。
“語語,別怕?!?/p>
再次醒來的時候,麻藥的勁兒過了。
腹部,胸部傳來一陣陣劇痛,像有把刀在里面攪動。
強忍著劇痛,我走下床。
看著醫(yī)院墻上那面鏡子。
里面映出一張蒼白的臉,嘴唇干裂,眼睛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視線往下移,落在胸部和腹部纏繞的紗布上。
厚厚的紗布,滲出血跡,像一朵丑陋的花。
我的嘴唇開始顫抖。
抖得停不下來。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
我再也無法成為自己內心認定的女孩了。
那些屬于 “林知語” 的痕跡,被生生剜掉了。
幾天后,爸爸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套新的男式衣服。
“從今天起,你就是林知宇。宇宙的宇” 他的語氣沒有絲毫波瀾,像在宣布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明天就轉學,去三中?!?/p>
他頓了頓,補充道:“好好做個男人,別再給我惹麻煩?!?/p>
我被他帶出了醫(yī)院。
陽光照在身上,卻沒有一點溫度。
街上的人來人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方向。
而我,被推上了一條陌生的路。
從此,世上再無林知語。
只有一個叫林知宇的 “男學生”。
在三中的校園里,繼續(xù)扮演著不屬于自己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