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仿佛被調(diào)快了發(fā)條,裹挾著試卷和粉筆灰呼嘯而過,轉(zhuǎn)眼就撞上了高三的門檻。九月的陽光依舊灼熱,空氣里卻已無聲地繃緊了一根弦,沉甸甸地壓在每個走進校門的學生肩頭。
開學第一天,高二(三)班的教室像個巨大的蜂巢,嗡嗡作響。一個暑假不見的生疏和重新聚首的興奮混雜在一起。林溪剛把沉甸甸的書包塞進桌肚,正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筆袋,班主任老李那標志性的洪亮嗓門就在門口響了起來。
“同學們,安靜一下!”老李走上講臺,臉上帶著一種“我又要給大家添點新刺激了”的笑容,“給大家介紹一位新同學,蘇晴,從市實驗轉(zhuǎn)來的,以后就是我們?nèi)嗟囊粏T了。大家歡迎!”
隨著他的話音,一個身影輕盈地邁進了教室門口那片明亮的光線里。教室里瞬間安靜了一瞬,隨即爆發(fā)出更熱烈的議論聲。
蘇晴站在那里,像一道會移動的光源。她穿著剪裁合體的嶄新校服,裙擺長度恰到好處,襯得雙腿筆直修長。高馬尾扎得一絲不茍,發(fā)梢?guī)е】档睦跎鉂?。她的五官明麗得驚人,皮膚白皙,鼻梁挺直,一雙眼睛大而亮,眼尾微微上挑,含著毫不怯場的笑意,顧盼間有種天然的吸引力。陽光透過窗戶,跳躍在她微卷的發(fā)梢和光潔的額頭上。
“大家好,我是蘇晴。希望能盡快融入這個集體,和大家一起努力!”她的聲音清脆悅耳,落落大方,目光在教室里環(huán)視一圈,帶著恰到好處的好奇和自信。
林溪直起身,目光也落在蘇晴身上。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像細小的電流,輕輕刺了她一下。蘇晴太明亮了,明亮得……像夏日正午毫無遮擋的陽光,耀眼得讓人下意識地想瞇起眼睛。她下意識地側(cè)頭,看向教室后排靠窗那個熟悉的位置。
陳默也抬起了頭。他正低頭整理著剛發(fā)下來的厚厚一摞新書,神情專注,側(cè)臉的線條在晨光里顯得安靜而利落。他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抬眼朝講臺方向望去。他的目光平靜地滑過蘇晴,沒有明顯的停頓,像掠過任何一件新出現(xiàn)的、與己無關(guān)的事物,接著便又落回手下的課本,仿佛那才是他唯一關(guān)注的世界。林溪心里那點莫名的電流感,奇異地平復了下去。
老李環(huán)視教室,目光精準地落在陳默旁邊的空位上。“蘇晴,你就坐陳默旁邊吧,正好他那里空著。陳默是我們班的物理課代表,學習上有什么問題可以多交流?!?/p>
蘇晴臉上的笑容瞬間更加明亮了幾分,像是得到了某種特別的認可。她抱著自己的書包,步伐輕快地穿過課桌間的過道,走向陳默旁邊的座位。她的目光坦率地落在陳默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和探詢。
“你好,陳默同學?!彼斐鍪郑θ轄N爛,“以后請多指教?!?/p>
陳默停下整理書本的動作,抬起頭。他的目光落在蘇晴伸出的手上,短暫地停留了一瞬,隨即禮貌地、象征性地輕輕握了一下她的指尖,一觸即分,快得像蜻蜓點水?!澳愫??!彼幕貞啙嵉媒趵涞S即又低下頭去,繼續(xù)翻動他的物理課本,仿佛剛才那個短暫的社交動作從未發(fā)生。
蘇晴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冷淡,依舊維持著明媚的笑容,自然地拉開椅子坐下,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她的存在,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陳默那慣常的、近乎透明的安靜氛圍里,激起了一圈不易察覺的漣漪。林溪看著那個并排而坐的身影,陽光透過窗戶,將他們的影子淺淺地投在地上,挨得很近。她默默收回目光,指尖無意識地捏緊了手中的筆,筆尖在嶄新的草稿紙上戳下了一個小小的、無意義的黑點。
平靜被打破的速度,比林溪預想的更快。
下午的體育課,男生們照例在籃球場上揮汗如雨。林溪坐在看臺角落的樹蔭里,膝蓋上攤著單詞本,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場中那個熟悉的身影。陳默動作利落,搶斷、傳球、躍起投籃,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沉靜的爆發(fā)力。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緊貼在麥色的皮膚上。
就在這時,一道鮮亮的身影闖入視野。蘇晴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場邊,手里拿著一瓶冰鎮(zhèn)的運動飲料,瓶身上凝結(jié)的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她毫不猶豫地走向場邊,目光追隨著陳默奔跑的身影。
一次漂亮的進球后,哨聲暫停。陳默撩起衣角抹了把臉上的汗,微微喘息著走向場邊休息區(qū)。蘇晴立刻迎了上去,臉上是明媚得晃眼的笑容。
“陳默,給!”她把那瓶冰涼的飲料遞到他面前,動作自然得仿佛演練過許多遍,“打得真棒!辛苦了!”
陳默的腳步頓了一下。他額上的汗珠順著鬢角滾落,目光落在遞到面前的飲料瓶上,那陌生的品牌標識和冰鎮(zhèn)的水汽形成鮮明的對比。他的視線沒有在蘇晴臉上停留,反而下意識地越過她的肩膀,投向看臺角落那片樹蔭。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低下頭,手指用力地捻著單詞本的頁角,紙張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的落點,臉上莫名地有點發(fā)燙。
場邊,陳默沉默了幾秒。汗水沿著他清晰的下頜線滑落。他沒有去接那瓶飲料,只是微微側(cè)身,避開了蘇晴遞過來的手,聲音因運動而有些低沉沙?。骸爸x謝,不用?!彼踔翛]有給出一個拒絕的理由,目光已經(jīng)重新投向喧鬧的球場,似乎在尋找下一個目標。說完,他便徑直走向場邊的長凳,那里放著他自己帶來的、早已不那么冰涼的礦泉水瓶。
蘇晴遞出飲料的手還僵在半空中,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一瞬,一絲難以置信的錯愕閃過眼底。周圍幾個男生投來好奇或促狹的目光。她很快調(diào)整過來,笑容重新變得無懈可擊,帶著點無奈的俏皮聳聳肩,仿佛只是遇到了一點小小的、無傷大雅的挫折。她擰開瓶蓋,自己喝了一口,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她微微瞇起眼,目光卻依舊追隨著場上那個沉默奔跑的身影,像獵人鎖定目標。
樹蔭下,林溪捏著單詞本的手指悄悄松開了一些,指尖卻微微發(fā)涼。她看著陳默拿起自己的礦泉水,仰頭灌下大半瓶,喉結(jié)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滾動。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剛才那一幕像根細小的刺,扎進了她習以為常的世界里,提醒著她,有些東西,似乎正在悄然改變。
蘇晴的“融入”,是全方位且極具韌性的。她像一株藤蔓,總能找到縫隙,纏繞進陳默和林溪原本緊密無間的空間里。
圖書館的自習區(qū),安靜得只剩下書頁翻動和筆尖摩擦紙張的沙沙聲。林溪習慣性地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攤開數(shù)學卷子。沒過多久,對面椅子被拉開,陳默放下書包坐下。兩人之間無需言語,他自然地抽出幾張演算紙推到她手邊,林溪則把一盒拆開的薄荷糖滑向桌子中央——這是他們之間延續(xù)了多年的、無聲的儀式。
就在林溪剛被一道立體幾何折磨得眉頭緊鎖時,一個輕盈的身影帶著淡淡的柑橘香氣飄然而至。蘇晴拉開林溪旁邊的椅子,動作流暢地坐下,將一個嶄新的、印著可愛卡通圖案的筆記本放在桌上,正好隔在林溪和陳默之間。
“嗨,好巧!”蘇晴壓低聲音,笑容燦爛地朝兩人打招呼,目光卻直直落在陳默臉上,“陳默,物理老師說的那個競賽拓展資料,圖書館里哪本參考書講得比較深?我找了一圈沒頭緒。”她微微傾身,一縷發(fā)絲垂落頰邊。
陳默的目光從自己的習題集上抬起,掠過蘇晴期待的臉,落在那本突兀的卡通筆記本上。他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峰,聲音依舊平穩(wěn)無波:“靠墻書架,第三排左起第七本,《電磁學專題解析》,藍皮的?!毖院喴赓W,說完便重新低下頭,筆尖在草稿紙上流暢地演算起來,仿佛完成了一個標準的問答程序。
“??!太感謝了!”蘇晴眼睛一亮,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幫助,立刻起身,“我這就去找找看!”她離開時,腳步輕快,帶起一陣細微的風,拂過林溪的手背。
林溪盯著卷子上那道復雜的幾何圖形,線條仿佛在她眼前扭動、模糊。蘇晴身上那股清甜的柑橘香,明明淡雅好聞,此刻卻頑固地鉆進她的鼻腔,攪得她胃里一陣莫名的翻騰。她捏著筆,指尖用力到泛白,那道輔助線怎么也畫不下去。對面,陳默的筆尖依舊沙沙作響,沉靜得如同古井深潭。
林溪深吸一口氣,猛地合上卷子,動作有些突兀地站了起來。椅腿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聲,在安靜的圖書館里顯得格外突兀。周圍幾道不滿的目光投射過來。
陳默終于從題海中抬起頭,帶著一絲被打擾的詢問看向她。
“悶死了,出去透口氣?!绷窒穆曇粲行┌l(fā)緊,語速很快,幾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她胡亂抓起桌上的文具袋和水杯,低著頭,腳步匆匆地穿過一排排書架,逃離了那片彌漫著柑橘香氣和無形壓力的角落,只想躲到某個沒有蘇晴氣息的、安靜的角落里去。
身后,陳默的目光追隨著她略顯倉促的背影消失在書架盡頭,深邃的眼眸里有什么東西沉了沉,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漣漪無聲擴散。他面前的草稿紙上,剛才還流暢的公式推導,在某個節(jié)點突兀地停頓下來,留下一個未完成的墨點。
日子在書山題海和某種無形的張力中緩緩滑過。又一個周五的下午,最后一節(jié)自習課結(jié)束的鈴聲終于響起,教室里瞬間被解放的喧鬧填滿。林溪慢吞吞地收拾著書包,眼角余光瞥見陳默已經(jīng)收拾妥當,正站在她座位旁邊的過道上等她。蘇晴也背好了書包,腳步輕快地湊近。
“陳默,林溪,”蘇晴的聲音帶著點周末特有的輕快,“周末物理小組有個小范圍討論會,就在我家附近的‘時光’咖啡館,環(huán)境超棒的!你們倆一起來吧?正好可以一起把老師說的那個探究課題思路理一理。”
她說話時,目光盈盈地看著陳默,期待顯而易見。
陳默沒立刻回答,習慣性地看向林溪。這幾乎成了他們之間的一種條件反射——周末的安排,總是由她主導。
林溪拉上書包拉鏈,動作有些僵硬。她垂著眼,盯著自己帆布鞋上蹭到的一點灰漬,聲音悶悶的,像蒙著一層看不見的布:“我…我這周有事,不去了?!彼D了頓,像是要增加說服力,又飛快地補充了一句,“我媽讓我早點回去幫忙?!?/p>
“啊,這樣啊…”蘇晴臉上掠過一絲恰到好處的遺憾,隨即又轉(zhuǎn)向陳默,笑容重新?lián)P起,“那陳默你呢?課題思路我們倆也可以先碰碰的?!彼穆曇魩е环N令人難以拒絕的熱情。
陳默的目光依舊落在林溪低垂的發(fā)頂上。她濃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垂著,遮住了所有的情緒。他沉默了幾秒,空氣仿佛凝滯了一瞬。然后,他移開視線,對蘇晴搖了搖頭,聲音平淡無波:“下次吧。課題不急?!?/p>
蘇晴臉上的笑容終于淡下去幾分,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閃過眼底,但她很快又揚起唇角:“好吧,那下次一定哦!我先走啦,周末愉快!”她揮揮手,背著書包,身影輕快地融入了放學的人潮中。
教室里很快只剩下他們兩人。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把桌椅的影子拉得長長的。林溪這才慢吞吞地背起書包,低著頭,率先走出教室門。陳默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離,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兩人一前一后走在熟悉的放學路上,梧桐樹葉在頭頂沙沙作響。氣氛卻不同往日的松弛。林溪低著頭,腳尖踢著一顆無辜的小石子,石子骨碌碌滾向前方。沉默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沉甸甸地籠罩下來,只有腳步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單調(diào)地回響。
走了很長一段路,林溪終于忍不住停下腳步。她轉(zhuǎn)過身,依舊低著頭,視線盯著自己不斷碾動那顆小石子的鞋尖,聲音很輕,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試探和脆弱,飄散在傍晚微涼的空氣里:
“陳默……我們,”她頓了頓,仿佛需要極大的力氣才能說出后面的話,“我們只是朋友,對吧?”
風拂過梧桐樹葉,沙沙聲驟然清晰起來。夕陽最后的暖光勾勒著陳默沉默的側(cè)影。他沒有立刻回答。時間像是被拉長了,每一秒都變得粘稠而沉重。
林溪的心一點點往下沉,那顆被她碾來碾去的小石子仿佛硌在了心尖上。酸澀感不受控制地從心底某個角落涌上來,迅速彌漫到鼻腔和眼眶。她幾乎要后悔問出這句話了。就在她幾乎要落荒而逃,想用一個倉促的笑容或者一句“我開玩笑的”來掩蓋這難堪的沉默時——
陳默動了。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帶來他身上熟悉的、陽光曬過衣物的干凈氣息。他伸出手,沒有去拉她,也沒有回答她那句懸在空中的疑問。他的手徑直探向她書包側(cè)邊的網(wǎng)格袋。
林溪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看著他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從里面——抽出了一瓶她早上隨手塞進去、幾乎已經(jīng)忘了存在的橘子味汽水。瓶壁上凝結(jié)的水珠冰涼。
接著,他另一只手伸向自己運動外套寬大的口袋,掏出了一瓶一模一樣的、冰涼的橘子汽水。瓶身上凝結(jié)著細密的水珠,在夕陽下折射著微光。那是下午體育課前,他從小賣部冰柜里特意拿的。
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將自己手中那瓶冰涼的、凝結(jié)著水珠的橘子汽水,輕輕塞進了林溪有些發(fā)僵的手里。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她的手背,帶著一點冰涼的觸感。
然后,他極其自然地擰開了從林溪書包里拿出的那瓶——那瓶在書包里悶了大半天、早已不再冰涼的汽水。瓶蓋發(fā)出輕微的“嗤”的一聲。他仰起頭,喉結(jié)滾動,咕咚咕咚地灌了好幾口。那瓶溫吞的、失去氣泡活力的橘子汽水。
林溪怔怔地站在原地,手里握著那瓶冰涼的、水汽沁人的橘子汽水,瓶身的寒意透過掌心直抵心尖,卻奇異地壓下了那股翻騰的酸澀。她看著他仰頭喝著那瓶溫吞的飲料,夕陽的金光落在他濡濕的額發(fā)和滾動的喉結(jié)上。梧桐樹葉在頭頂沙沙作響。
陳默放下瓶子,瓶口還殘留著一點水光。他抬手,動作自然地用指節(jié)輕輕擦掉林溪臉頰邊不知何時沾上的一點鉛筆灰。他的指尖帶著汽水瓶的微涼和一點運動后的溫熱。
“走了,”他開口,聲音依舊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風聲和樹葉的私語,“回家。”他順手接過了林溪肩上那個沉甸甸的書包,甩到自己另一側(cè)肩上,動作流暢得如同呼吸。
他沒有回答那個“朋友”的問題。
一個字也沒有。
但林溪握緊了手中那瓶冰涼的、帶著他手心溫度的橘子汽水。瓶壁的水珠沾濕了她的手指,那涼意卻像一道暖流,瞬間沖垮了心底搖搖欲墜的堤防。她抬起頭,夕陽的暖光落進她眼底,驅(qū)散了之前的陰霾。她用力地點了點頭,小跑兩步跟了上去,和他并肩走在長長的梧桐樹影下。那顆被她踢了一路的小石子,孤零零地躺在路中央,反射著最后一點微光。這一次,腳步輕快了許多,沙沙的腳步聲重新變得和諧起來。
然而,表面的平靜之下,暗流從未真正止息。蘇晴如同一道明媚而不屈的風景,固執(zhí)地矗立在林溪和陳默之間那原本透明的空氣里。
一次月考后的晚自習間隙,教室里彌漫著暫時的松弛和考后的疲憊。林溪正埋頭訂正一道錯得離譜的物理大題,思路卡在某個關(guān)鍵步驟,煩躁地咬著筆桿。陳默坐在她斜前方,專注地翻著一本厚厚的競賽習題集。蘇晴拿著水杯從外面回來,腳步輕快地走到陳默桌旁,俯下身,指著習題集上的一道題,聲音清脆悅耳:
“陳默,這道題你用的方法好巧妙!能再給我講講這個受力分析圖的思路嗎?我總是畫不好臨界狀態(tài)?!?/p>
她靠得很近,一縷帶著洗發(fā)水清香的發(fā)絲幾乎要拂過陳默的手臂。教室里昏黃的燈光落在她專注的側(cè)臉上,勾勒出美好的弧度。
陳默從題海中抬起頭,目光落在習題集上。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下意識地朝林溪的方向側(cè)過臉,似乎想確認什么。林溪正低著頭,筆尖用力地戳著草稿紙,發(fā)出輕微的“篤篤”聲,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別理我”的低氣壓。
陳默收回目光,看向蘇晴指出的題目。他沉默了幾秒,然后拿起筆,在草稿紙上飛快地畫下幾道清晰的輔助線,標上字母,推到蘇晴面前,聲音平淡無波:“輔助線這樣加。臨界點是A點合力矩為零。”言簡意賅,沒有多余的講解,沒有眼神交流,如同完成一道程序指令。
蘇晴看著那張只有冰冷線條和字母的草稿紙,又看看陳默重新埋首于自己書本的側(cè)影,臉上那完美的笑容終于有了一絲裂痕。一絲委屈和不解清晰地浮現(xiàn)在她明亮的眼睛里。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抿緊了唇,拿起那張草稿紙,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她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卷著紙角,那明媚的光環(huán)第一次顯得有些黯淡。
林溪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這一幕。她看著蘇晴失落的背影,心里并沒有預想中那種勝利的快意,反而涌起一股更加復雜難言的滋味。像是打翻了一杯濃度過高的檸檬水,又酸又澀,還有點莫名的愧疚。她煩躁地合上錯題本,推開椅子起身,動作幅度很大。
“我去洗手間。”她丟下這句話,聲音悶悶的,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
走廊里空無一人,只有慘白的頂燈投下清冷的光。林溪走到盡頭的窗邊,推開窗戶。初冬的夜風帶著凜冽的寒意灌進來,吹在臉上,讓她混亂的頭腦清醒了一瞬。她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遠處居民樓的燈火像散落的星辰。她問自己:你到底在怕什么?在煩什么?蘇晴有什么錯?她只是……太耀眼了,像一團火,本能地想要靠近另一團安靜燃燒的火焰。而自己呢?
她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指尖冰涼。心底有個聲音在怯懦地低語:怕失去。怕那團安靜燃燒了十六年的火焰,被更耀眼的光吸引走。這念頭讓她心口一陣發(fā)緊。
就在她沉浸在自己紛亂的思緒里時,身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沉穩(wěn),不疾不徐。林溪身體一僵,沒有回頭。
陳默走到她身邊,同樣沉默地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他沒有問她怎么了,也沒有說任何安慰的話。只是肩并肩地站著,距離不遠不近,剛好能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微薄體溫,抵擋著窗外涌入的寒氣。
過了好一會兒,久到林溪幾乎以為他會一直這樣沉默下去時,他低沉微啞的聲音才在寂靜的走廊里響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微瀾:
“題,”他頓了頓,“哪一步卡住了?”
林溪猛地轉(zhuǎn)過頭,撞進他沉靜的眼眸里。那里面沒有探究,沒有不耐,只有一種了然于心的平靜,仿佛她所有混亂的情緒,都只是另一道等待他拆解的習題。
夜風更冷了,吹得她眼眶發(fā)澀。她吸了吸鼻子,別開臉,聲音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鼻音和別扭:“…第三小問,那個摩擦角方向,死活畫不對?!?/p>
“哦。”陳默應了一聲,極其自然地從自己校服口袋里摸出一支筆和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草稿紙,就著走廊窗臺冰冷的水泥臺面攤開,“這里?!彼霉P尖點在紙上,開始畫圖。
林溪湊過去看。他畫得極快,線條干凈利落,受力點、方向箭頭、輔助線……清晰無比。他一邊畫,一邊用低沉平穩(wěn)的聲音講解,語速不快,每一個要點都切中她之前的困惑。寒風依舊從窗口灌入,吹動兩人的發(fā)絲和衣角。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冬夜,窗內(nèi)是慘白的燈光??闪窒粗菑堅诒浯芭_上迅速成型的受力分析圖,聽著耳邊那熟悉到骨子里的、帶著微啞的聲音,心口那股翻騰的酸澀和莫名的恐慌,竟奇異地、一點點地平息了下去。
他畫完,講解完關(guān)鍵,停下筆,抬眼看她:“懂?”
林溪盯著那張圖,那些復雜的力線仿佛一下子變得溫順起來。她點了點頭,小聲說:“嗯?!?/p>
陳默把那張畫滿圖的草稿紙推到她面前,收起筆,雙手插回褲兜,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走廊里又恢復了寂靜,只有風聲。
林溪拿起那張還帶著他指尖余溫的紙,冰冷的窗臺硌著她的手臂。她看著紙上那些清晰有力的線條,又偷偷抬眼看了看身旁少年沉靜的側(cè)臉。夜風吹過,她縮了縮脖子,心底卻悄然升起一股暖意,笨拙而固執(zhí)地驅(qū)散了冬夜的寒涼。剛才在教室里翻騰的那些關(guān)于蘇晴、關(guān)于失去的惶恐念頭,被這無聲的講解和窗臺上的草圖暫時壓了下去,沉入心底某個角落,并未消失,只是蟄伏。
高三的日子在試卷的翻飛和倒計時的滴答聲中,沉重而迅疾地碾過。黑板上那個鮮紅的數(shù)字每天都在無情地縮減,空氣里彌漫著粉筆灰、咖啡因和一種無聲的焦灼。林溪和陳默依然一起上學、放學,穿行在梧桐樹日漸稀疏的枝椏下,只是彼此之間的話似乎更少了。沉默不再是那種舒適的陪伴,更像一層薄冰,底下涌動著未解的暗流。蘇晴的存在,像一道無法忽視的光束,總能在他們之間投下或明或暗的陰影。她依舊會找各種“正當理由”接近陳默,討論難題、競賽信息、甚至高考志愿填報的“經(jīng)驗交流”。陳默的回應始終保持著一種禮貌的距離感,像一堵沉默的墻,但林溪能感覺到,每一次蘇晴的靠近,都像是在那層薄冰上又吹過一陣冷風。
林溪開始刻意地、近乎笨拙地避開一些“三人行”的可能。放學鈴聲一響,她總是第一個沖出教室,以“趕校車”或“家里有事”為由,不再等陳默一起走。課間,她會躲到走廊盡頭的空教室或者人聲鼎沸的樓梯間去背單詞。她甚至開始繞開陳默常去打球的籃球場。她把自己埋進題海深處,用筆尖的沙沙聲掩蓋心底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慌亂和退縮。她像只受驚的蝸牛,只想縮回自己安全的殼里,以為看不見,那些令人不安的“可能”就不會發(fā)生。
陳默將她的躲避盡收眼底。他沒有追問,只是在她又一次借口先走時,會站在教室門口,看著她匆忙消失在樓梯拐角的背影,目光沉沉,像凝結(jié)的深潭。他依舊會把她愛喝的橘子汽水放進她課桌抽屜,在她因為難題煩躁時,不動聲色地把寫滿思路的草稿紙推過去。只是,空氣里那份無言的默契,似乎被蒙上了一層薄紗。
沖突的引爆點,來得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