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衛(wèi)們冰冷的眼神掃過李承宗手里的棍子和李茂才卑微的姿態(tài),又落回到我的身上,和毫不掩飾的審視。矛尖并未移開。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我如同被逼到懸崖邊的幼獸,橫豎都是一刀,不如賭一把, 我渾身泥濘,滿臉血污,卻猛地抬起頭。那雙屬于現(xiàn)代李湫潯的、燃燒著不屈火焰的眼睛,穿透了污濁和絕望,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狠厲,死死盯向那輛最華麗、簾幕最厚重的馬車!
喉嚨里好似堵滿了泥漿和血腥,我用盡肺里最后一絲空氣,嘶聲朝著中間那輛馬車 喊出,聲音破碎卻帶著穿透一切的力量:
“貴人……容稟!我非是逃奴!是父母兄嫂……為償賭債……要將民女強賣給他人做通房!民女……寧死……不從!才從家里逃出 ”求貴人為我主持公道!
每一個字都像從齒縫里迸出的血珠,砸在冰冷的土路上。
喧囂和叫罵,在這一刻詭異地停滯了。
李承宗舉著木棍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猙獰凝固。李茂才諂媚的笑容僵在臉上,瞬間變得慘白。
李茂才慌忙上前一步,腰彎得更低,聲音帶著顫抖的哭腔:“貴人!貴人明鑒!小女……小女頑劣不堪,滿口胡言!她……她是我親生的女兒??!我們怎會……怎會害她?我們家窮吃不飽飯,給她許了好人家去做通房 ,是她的福氣,也是為了她能過得好 ……況且…我們都是…是會去官府過文書的,是許配給大戶人家做通房…怎么能是賣呢…是她忤逆不孝,偷了家里的錢想跑,被我們追回……”我們…養(yǎng)了到她這么大,他語無倫次,試圖顛倒黑白。
護衛(wèi)們冰冷的眼神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xì)微的波動。
時間仿佛凝固。
死寂中,只有風(fēng)吹過車隊旗幟的獵獵聲響,以及遠(yuǎn)處幾聲零落的犬吠。
然后,那輛華麗馬車的錦緞簾幕,被一只從里面伸出的手,緩緩地、無聲地挑開了一道縫隙。
那只手,保養(yǎng)得極好。手腕上戴著一只通體剔透、水頭極足的翡翠鐲子,綠意盎然,隨著她挑簾的動作,在深紫色簾幕的映襯下,流轉(zhuǎn)著溫潤而冰冷的光澤。
縫隙不大,僅容一線目光透出。
一道視線,從那縫隙中投了下來。
平靜,淡漠,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俯瞰塵埃。那目光落在我身上,此時的我滿身的污泥、臉上還有傷口流淌下來的血跡、破爛的衣衫,以及那雙在絕境中不甘的眼神
停留了大約三息。
冰冷,漫長,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包裹我像等候?qū)徟械姆溉恕?/p>
就在我?guī)缀跻贿@目光凍僵,以為最后的希望也將熄滅時。
一個聲音從簾幕后面?zhèn)髁顺鰜怼?/p>
這聲音并不蒼老,卻帶著一種歷經(jīng)歲月沉淀、浸透權(quán)勢威嚴(yán)的雍容腔調(diào)。不高,甚至可以說是平緩,卻清晰地穿透了周圍所有的死寂,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穩(wěn)穩(wěn)地落在每一個人的耳中,也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哦?為你主持公道 ” 你可知我朝律法并未規(guī)定不許父親將女兒許配給他人。
沒有多余的疑問,沒有對前因后果的探尋,甚至沒有對我狼狽模樣產(chǎn)生半分憐憫!難道沒有希望了嗎 ,還是要被抓回去賣掉! 絕望的情緒再次籠罩我的心頭!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要是逃不過給他人做通房的命,就一頭撞死。
馬車?yán)锖孟裼謧鱽硪魂嚹贻p的女聲,聲音隱隱約約聽的不太真切, 片刻后貴人的聲音再度響起!如同救世主般:你可愿跟我回府做個丫鬟。
這完全出乎意料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絕望的黑暗!心臟狂跳起來,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愿意 !管他的 ,丫鬟就丫鬟,只要逃離開那個吃人的狼窩 ,一切就都有轉(zhuǎn)機, 里面的貴人又接著問道:你可識過字, 讀過書。
“識字!”我大聲喊道,聲音嘶啞卻斬釘截鐵,帶著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決絕,“《千字文》、《女誡》……都識得!”
簾幕后的目光似乎又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
那只戴著翡翠鐲子的手,輕輕抬了抬,做了一個極其優(yōu)雅而簡單的手勢。
護衛(wèi)們?nèi)缤玫綗o聲的命令,齊刷刷地收回了指向我的矛尖,動作整齊劃一,沒有一絲猶豫。那股令人窒息的殺伐之氣瞬間消散大半。
李茂才和李承宗這時,大聲嚷嚷起來 ,貴人!求貴人不要帶走我的女兒 !我已為她許配了好人家啊!貴人 !我養(yǎng)了她這么多年 !求貴人高抬貴手啊…… 我們窮苦人家養(yǎng)大一個孩子實在不容易…
簾幕紋絲未動。
那個雍容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卻帶著一種碾碎螻蟻般的力量:
“聒噪?!?/p>
僅僅兩個字。
護衛(wèi)首領(lǐng)眼神一厲,手中馬鞭凌空一揮!
“啪!”
一聲脆響,鞭梢并未抽到人,卻帶著凌厲的破空聲,精準(zhǔn)地落在李茂才和李承宗腳前半尺的泥地上,濺起一蓬污濁的泥點!
兩人嚇得魂飛魄散,齊齊后退數(shù)步,差點摔倒,臉色慘白如紙,所有叫囂瞬間卡在喉嚨里,一個字也不敢再吐。
世界徹底安靜了。只剩下風(fēng),還有我粗重如破風(fēng)箱的喘息。
簾幕后的聲音這才再次響起,這次是對我:
“抬起頭來。”
我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挺直了沾滿泥濘的脊背,抬起頭,迎向那道簾幕縫隙后的目光。血和泥混在一起,狼狽不堪,但那雙眼睛里的火焰,未曾熄滅。
短暫的沉默。
那雍容的聲音里,似乎帶著些許興趣 倒是有幾分……烈性?!彼D了頓,仿佛在掂量一件物品的價值,“讀過書,底子也還干凈?!?/p>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接著,她似乎微微側(cè)首,對車內(nèi)的人說一句什么,聲音很低,聽不真切。
隨即,一只細(xì)長異常漂亮的手(與那只戴著翡翠鐲子的手截然不同,這只手,保養(yǎng)得極好。手指修長,骨節(jié)勻亭,肌膚細(xì)膩光滑,如同上好的暖玉。指甲修剪得圓潤完美,染著淡淡的、近乎透明的蔻丹,透著一種低調(diào)的奢華。從簾幕縫隙伸了出來。手指間夾著一個鼓鼓囊囊、沉甸甸的玄青色錦緞小袋,上面沒有任何紋飾,卻透著一股內(nèi)斂的貴重。
那錦袋被隨意地、如同丟棄什么垃圾一般,扔在了李茂才和李承宗面前那片骯臟的泥地里。
“叮當(dāng)。”
袋口微松,幾枚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銀光的銀錠子滾落出來,沾上了泥污。
“拿著?!焙熌缓髠鞒鲆魂嚹贻p女子的聲音,“人,是我的了 ?!?/p>
李茂才和李承宗的眼睛瞬間瞪得溜圓,死死盯住地上那袋銀子,貪婪的光芒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五十兩!只多不少!他們臉上的驚恐瞬間被狂喜取代,哪里還顧得上我這個“女兒”、“妹妹”?李茂才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抓起那沾了泥的錦袋,死死捂在懷里,對著馬車連連磕頭,語無倫次:“謝貴人恩典!謝貴人恩典!這丫頭能伺候貴人,是她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李承宗也咧著嘴傻笑,盯著那銀子,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賭桌上翻本的希望。
沒有再看他們一眼,那只戴著翡翠鐲子的手輕輕擺了擺。
立刻有兩名穿著青色勁裝、面容冷肅的健壯仆婦從隨從隊伍中大步走出,她們面無表情,動作卻異常迅捷有力,一左一右架住了我沾滿泥濘、搖搖欲墜的胳膊。
她們的力氣極大,我?guī)缀蹼p腳離地。
“帶走?!币粋€仆婦簡短地命令,聲音平板無波。
我被她們半拖半架著,不容反抗地朝著車隊后方一輛較為簡樸(但也遠(yuǎn)比尋常馬車豪華得多)的青幔小車走去。車輪碾過泥土,留下深深的車轍。
在即將被塞進那輛青幔小車的瞬間,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回頭。
視線越過那些冰冷的護衛(wèi)、華麗的馬車,死死釘在那兩個抱著銀子、臉上綻放著丑陋笑容的男人身上——李茂才,李承宗。
他們貪婪的笑容,狠狠扎進我的眼底。
那袋沾了泥的銀子,是原身李湫潯的賣身錢
我死死地、死死地記住了他們此刻的模樣。
記住這沾著泥的五十兩。
從此便再沒有貧女李湫潯 。
身體被粗暴地塞進了馬車。車門“砰”地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光線和聲響。濃重的、陌生的熏香氣味包裹上來。車廂內(nèi)很暗,很軟,鋪著厚實的絨毯。但我只覺得渾身冰冷,像掉進了另一個未知的冰窟窿。
車輪重新轉(zhuǎn)動,平穩(wěn)而有力。載著我,駛向一個完全無法預(yù)知的未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漫長如一個世紀(jì)。
前方那輛最華麗、簾幕緊閉的主車車廂內(nèi)。
一只保養(yǎng)得宜、戴著翡翠鐲子的手,正優(yōu)雅地執(zhí)著一柄純金打造、鑲嵌著紅寶石的小巧如意,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敲擊著鋪在膝上的、觸手生涼的冰蠶絲錦緞。那雙沉靜如古井的眼眸微闔著,仿佛在養(yǎng)神。
車窗外,京都巍峨的城墻輪廓已然在望。
一個清脆如鶯啼、卻又帶著幾分嬌慵好奇的少女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突然打破了車廂內(nèi)的靜謐,輕輕響起:
“母親,方才……那個小泥猴 ,可是我買下的,可以叫她來我院子里伺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