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亦稱開封,古稱汴州、大梁,為宋人所稱之“汴京”。
自太祖定鼎以來,便是天下都會,東南形勝,甲于八方。
東京內(nèi)城,是貴族、官員和大戶聚集之地,坊市縱橫,街巷交錯。
晨光熹微,大宋官家崇禎出了宣德門。
鐵甲映雪,繡龍明黃,旌旗如林,遮天蔽日。
肅整的皇家儀衛(wèi)所至之處,厚重的鐘鼓之聲遙相呼應(yīng),回蕩在古都的上空。
這并非一場正式的早朝或出巡,然而天子威儀,卻一絲不茍地遵循著舊制,那股威風(fēng)凜凜、肅穆森然的氣勢,讓每一個看到的臣民,都心生敬畏。
時值閏十一月,早已入冬,但寒意似乎并未侵?jǐn)_到東京內(nèi)城的繁華。
御街之上,依舊是車水馬龍,熙熙攘攘。
街道兩旁,是鱗次櫛比的朱樓畫棟,掛著各色招牌。香車寶馬,絡(luò)繹不絕,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沉悶而富足的聲響。
那些高門大戶的門前,鋪著鮮紅的毛氈,健壯的家奴點頭哈腰地為主人掀開車簾、扶下轎子。
身裹名貴貂裘、內(nèi)襯飄逸輕紗的貴婦們,巧笑嫣然,在侍女的簇?fù)硐碌巧暇茦堑难砰g。
酒樓之上,絲竹之聲悠揚婉轉(zhuǎn),夾雜著鶯聲燕語;
瓦舍勾欄之中,笙歌更是徹夜不斷,輕薄的簾幕后,是琵琶聲聲慢,倚著欄桿的紅袖,正與恩客低語調(diào)笑,那杯中琥珀色的美酒,映著流轉(zhuǎn)的燈影與人影,如夢似幻。
市井的商鋪里,琳瑯滿目的貨品,綾羅綢緞、珍奇香料、珠翠燕脂、名品香茶,應(yīng)有盡有,價碼高懸,等待著豪客的一擲千金。
街頭巷尾,斗雞走狗的喧囂之聲不絕于耳。
貨郎的擔(dān)子上,掛著五彩的燈籠和甜糯的糖人,擺著泥塑的猴子和清脆的竹哨,引得一群天真爛漫的孩童,圍著追逐嬉笑。
崇禎掀開車簾的一角,默默地注視著這幅繁華的“清明上河圖”,心中卻感慨萬千,五味雜陳。
若非親眼所見,誰能相信,在這等浮華盛世的表象之下,潛藏著的,竟是亡國破滅的悲慘前奏?
他想起了史書上那些冰冷的記載:靖康之亂,東京陷落,宗室百官被繩捆索綁,如豬狗般被押解北上;百萬黎民,一夜之間淪為異族的奴隸;國庫府藏、萬卷圖書,被洗劫一空……漢家千年未有之奇恥,由此而生!
然而,內(nèi)城里的這些達(dá)官顯貴們,此刻仍在歌舞升平,醉生夢死,似乎并沒有意識到危機降臨。
皇帝儀仗緩緩駛過內(nèi)城的朱雀門,仿佛一瞬間,穿越到了另一個世界。
空氣中,彌漫的不再是脂粉的甜膩與美酒的醇香,取而代之的,是混雜著泥土、汗水、草料,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的血腥氣。
外城的街道,驟然變得狹窄而擁擠。
兩旁的夯土墻,斑駁剝落,露出了內(nèi)里的石塊。
不少民居的窗戶,都用木板死死釘住,門口還堆起了半人高的沙袋,那是簡陋的防御工事。
“都讓讓!快讓讓!”幾個穿著破舊軍服的兵卒,抬著一個不斷呻吟的傷兵,從街角處狂奔而過。
旁邊茶棚里“哐當(dāng)”一聲,有老漢砸了茶碗,渾濁的眼睛瞪著城墻方向:“狗日的金賊!去年剛搶了咱們的燕山,今年又來!咱這東京城,可不能學(xué)那三鎮(zhèn),跪著等死啊!”
旁邊一個正在賣炊餅的婦人,嚇得趕緊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壓低聲音勸道:“老爺子,少說兩句吧!前幾日里,有幾個在街上喊打喊殺的書生,都被官府的人給抓走了……”
越靠近城墻,景象越觸目驚心。
被撞壞的拒馬樁,歪歪扭扭地倒在路邊,上面還掛著不知是哪個百姓送來的、已經(jīng)凍得發(fā)硬的饅頭和一件破舊的棉衣。
甕城里,擠滿了自發(fā)前來守城的青壯。
他們沒甲胄,就裹著棉襖,扛著鋤頭、扁擔(dān),聽著將官嘶啞地喊著“搬磚石!堵城門!”。
內(nèi)城紙醉金迷,權(quán)貴飲玉食錦而談和議。
外城風(fēng)刀霜劍,百姓披麻戴雪而誓死守城。
僅僅一墻之隔,卻是天壤之別。
這詭異而強烈的對比,如同一記重錘,狠狠地敲在崇禎的心上。
儀仗終于抵達(dá)南邊的正門南熏門。
崇禎沒有絲毫猶豫,下了鑾駕,在一眾官員驚愕的目光中,大步登上了城墻。
寒風(fēng)凜冽,夾雜著細(xì)碎的雪粒,瘋狂地抽打在人的臉上。
他身上的紅色龍袍,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
“官家來了!”
“天吶!官家怎么不在宮里,跑到城頭來了?”
“這天寒地凍的,官家……官家他竟然來了?”
城頭上的將士們,先是一陣嘩然。
他們一個個扭過頭來,臉上寫滿了驚訝、不解,甚至是一絲惶恐。
駐守在這里的幾個武將,揉了揉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在他們的印象里,這位年輕的官家,向來是懦弱猶豫、避寒怕風(fēng)的,怎么可能真的親臨這風(fēng)雪交加的城頭?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將士們回過神來,紛紛俯首行禮,高呼萬歲,聲震寒天。
“免禮?!背绲澱驹陲L(fēng)雪中,環(huán)視一圈。
眼前的將士們,大多衣甲破舊,甚至不全;
一些老兵,手握著長戈,眼神卻有些空洞麻木;
而那些年輕的軍卒,則瑟縮在墻角,神情中充滿了對城外敵人的惶恐與不安。
崇禎沒有說話,他默默地踏著積雪,走上女墻,親手拂開了垛口上的一層薄雪,向著南方的原野望去。
那是一片被火光與殺氣籠罩的土地。
金人的大營,就駐扎在青城。
那里本是北宋皇帝祭天之所,地勢開闊,一覽無余。
此刻,那里卻遍布著密密麻麻的兵帳,黑色的旗幟如同一片死亡的森林。
營火連綿不絕,如同一條巨大的火龍,盤踞在大地上。
隱約之間,還能聽到沉悶的鼓聲傳來,那股森然的殺氣,仿佛跨越了數(shù)里的距離,撲面而來。
在飄揚的旌旗之間,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隊隊鐵騎,正在來回巡邏。
那沉重的馬蹄聲,在雪地里踏響,如同敲在人心上的戰(zhàn)鼓,窺伺著這座古老的都城,帶來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崇禎的神色,冷峻如冰,心底卻是一凜。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日之局,堪稱是漢家王朝數(shù)百年間,最危急、最兇險的一刻。
若連他這個天子,都不肯登上城頭,還有誰肯為這座城池死守?
若連他這個皇帝,都選擇向金人俯首稱臣,還有誰敢手執(zhí)兵刃,奮起反抗?
這一刻,他不再是大明王朝那個在煤山上吊的亡國之君。
他,是這大宋的天子,是這東京城的守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