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像個被霜打了的鵪鶉,縮在行軍床的床沿,看著陳熠那修長而略顯蒼白的手指在鍵盤上翻飛。屏幕的光映在他專注的側(cè)臉上,那些紛飛的代碼流像某種神秘的咒語,試圖從冰冷的硬盤深處召喚回我的設(shè)計稿。
時間,從未如此緩慢而沉重。每一秒都像裹著鉛,在焦灼的心跳聲里艱難爬行。我死死盯著屏幕上那個數(shù)據(jù)恢復軟件的進度條——一個細小的、幾乎看不到增長的綠色光點,在漫長的百分比數(shù)字上龜速挪移。0.5%... 0.7%... 0.82%...
窗外,城市的霓虹光芒透過沒拉嚴的窗簾縫隙擠進來一點,切割著室內(nèi)的昏暗。風扇不知疲倦地嗡嗡作響。偶爾,陳熠會端起那個巨大的保溫杯,喝一口水,喉結(jié)滾動,發(fā)出輕微的吞咽聲。除此之外,就只有他指尖敲擊鍵盤的嗒嗒聲,以及我越來越抑制不住的、沉重的心跳。
“呃……”
一陣極其尷尬的、響亮的腹鳴,突然打破了這凝重的寂靜。
聲音來源——我的肚子。在經(jīng)歷了整晚的憤怒、驚嚇、絕望和精神高度緊張后,它終于發(fā)出了抗議。
寂靜的房間里,這聲音簡直像打雷一樣清晰。
陳熠敲擊鍵盤的動作頓了一瞬,眼皮都沒抬一下。
我的臉頰瞬間燒得滾燙,恨不得立刻鉆進地縫里。太丟人了!在這種地方,這種時刻!
“咕嚕?!倍亲铀坪跤X得剛才那聲不夠震撼,又敬業(yè)地追加了一串悠長的鳴奏。
這下,陳熠終于有了反應(yīng)。他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側(cè)過頭,沒什么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視線在我臉上停頓了一秒,然后……滑向了墻角垃圾桶旁邊一個堆疊的泡面箱。
“餓了?”他問,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今天下雨了嗎”。
“……嗯?!蔽衣暼缥抿福瑢擂蔚孟朐叵?。
他沒說話,站起身。椅子滑輪在地板上發(fā)出輕微的摩擦聲。他走到那堆泡面箱旁邊,熟練地掀開最上面一個箱子的蓋子,里面是滿滿的各種品牌各種口味的杯面。
“紅燒?香辣?海鮮?酸菜?”他像報菜名一樣隨口念著。
“……都行?!敝灰芏伦∥疫@不爭氣的肚子,毒藥我都能吃兩口。
他隨手拿了兩個杯子面(一個紅燒牛肉,一個老壇酸菜),又從角落里一個布滿油漬的小冰箱里拿出兩瓶礦泉水。走回來,將一個杯面和一瓶水放在行軍床旁邊的床頭柜上(那里勉強還有一小塊干凈的空地)。
“自己泡?!彼喍痰胤愿?,把另一個杯面放在自己桌上,拿起熱水瓶(一個看起來很舊的銀色保溫熱水瓶),先給自己的杯面注滿了熱水。然后,他又拿起熱水瓶走過來。
我心里一緊,身體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這床頭柜上可堆著他那些寶貴的“遺物”零件!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顧慮,掃了一眼床頭柜上的零件堆,眉毛都沒動一下,語氣平淡無波:“放心,都是‘死透’的,淹不死。”然后穩(wěn)穩(wěn)地將滾燙的開水注入我的杯面杯子里。
白色的水汽混合著廉價的香料味瞬間蒸騰起來。
“五分鐘?!彼麃G下這句話,端著熱水瓶回去了??諝饫镏皇O麻_水注入面餅的嘶嘶聲,和再次響起的鍵盤敲擊聲。
我看著那杯熱氣騰騰的泡面,再看看陳熠重新投入工作的背影,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上來。這個人,明明嘴巴毒得要死,嫌棄我的電腦,嫌棄我的存在,還住在這么個可怕的地方……但在我最狼狽、最絕望的時候,又遞過來一杯熱乎乎的泡面。
我默默地拿起塑料叉子,掀開杯蓋,攪動著開始變軟的面餅。辛辣的香氣鉆進鼻子,刺激著空蕩蕩的胃。我挑了一叉子面,吹了吹,小心地送進嘴里。滾燙的湯汁和筋道的面條滑入食道,帶來一種粗糙卻真實的慰藉。眼睛有點酸澀,不知道是辣的,還是別的什么。
就在這時,陳熠那邊傳來一聲極其不耐煩的低咒。
“操!”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頭看他。
只見他臉色陰沉地盯著屏幕,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手指煩躁地在鍵盤上用力敲擊了幾個鍵。屏幕上那個龜速爬行的進度條,此刻赫然停滯在了令人絕望的36.78%,一動不動。狀態(tài)欄顯示著一個鮮紅的錯誤提示:【Read Error at Sector xxxxx】(在扇區(qū)xxxxx讀取錯誤)。
“怎么了?”我放下叉子,聲音發(fā)緊。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在極力壓制怒火,指著屏幕上那個錯誤扇區(qū)代碼:“壞道。而且是物理壞道。硬盤本身有損傷,數(shù)據(jù)恢復卡在這里了?!?/p>
壞道?!物理損傷?!
我眼前又是一黑。這噩夢還沒完了?!
“那…那怎么辦?”我感覺自己的聲音都在抖。
“怎么辦?”他重復了一遍,語氣帶著一絲被反復折騰后的暴戾,“涼拌!換硬盤是唯一的物理法則!指望這塊‘老臘肉’在物理壞道上給你表演數(shù)據(jù)穿越?”他猛地靠回椅背,發(fā)出一聲疲憊的嘆息,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把那本就桀驁的雞窩頭揉得更亂了。
“你這破電腦連我的代碼都跑不動,”他像是累極了,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濃重的困倦和一種認命般的煩躁,“你這破硬盤現(xiàn)在又把我的恢復進程堵死了?!?/p>
他仰著頭,后頸抵著椅背,閉著眼睛,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像是在積蓄最后一點耐心和理智。
房間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風扇還在徒勞地嗡嗡作響,仿佛在為這場災難伴奏。我看著那刺眼的36.78%,看著屏幕上冰冷的錯誤提示,看著陳熠疲憊到極點的側(cè)臉,絕望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纏緊心臟,勒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六個小時的等待,原來只是通往另一個深淵的前奏。
就在這時,陳熠放在桌上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嗡嗡地震動著。
他極其不耐煩地睜開眼,瞥了一眼屏幕,眉頭瞬間擰得更緊。他拿起手機,手指劃過屏幕接聽,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公式化:“說?!?/p>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男人急切的聲音,即使在寂靜的房間里,我也能隱約聽到一些零碎的詞語:“……熠哥……服務(wù)器……崩了……客戶那邊催命……定位不到問題……防火墻日志……”
我豎起耳朵,緊張地偷聽著。服務(wù)器崩了?聽起來像是他工作上的急事?
陳熠面無表情地聽著,指尖在桌面上無意識地敲擊著,發(fā)出噠、噠、噠的輕響。他的眼神卻銳利起來,像蓄勢待發(fā)的鷹隼。
“定位不到問題?”他打斷對方,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銳利的穿透力,“防火墻日志導出來,原始數(shù)據(jù)包抓取做沒有?端口掃描結(jié)果?異常流量特征?”
電話那頭的人顯然被問住了,支支吾吾地解釋著什么。
“端口掃描結(jié)果發(fā)我郵箱?!标愳诘恼Z速快得像子彈,“還有,把服務(wù)器崩潰前三分鐘的全部系統(tǒng)日志打包發(fā)我?,F(xiàn)在,立刻。”命令簡潔有力,不容置疑。
他一邊說,一邊已經(jīng)飛快地操作起自己的電腦,調(diào)出好幾個黑底白字的終端窗口,指尖再次在鍵盤上飛舞起來,速度快得只能看到殘影。剛才那種因為硬盤壞道帶來的戾氣仿佛瞬間被拋開了,他整個人被一種冰冷高效的專業(yè)氣場籠罩。
“我這邊最多給你半小時。”他對著電話冷聲道,“半小時后,要么你給我找到問題根源,要么告訴我你棺材喜歡什么木頭的。”說完,不等對方回應(yīng),他直接掛斷了電話。
房間里再次安靜下來,只剩下他密集如雨的鍵盤敲擊聲。
我縮在行軍床角,大氣不敢出,看著他飛快地在多個窗口間切換,輸入著我看不懂的指令,屏幕上不斷滾動著瀑布般的數(shù)據(jù)流。他的眼神專注得可怕,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和面前那幾塊發(fā)光的屏幕。剛才那個頂著一頭雞窩、被硬盤壞道氣得罵娘的頹廢宅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在數(shù)字戰(zhàn)場上運籌帷幄、殺氣騰騰的指揮官。
這強烈的反差讓我目瞪口呆。
時間在鍵盤的敲擊中飛速流逝。陳熠的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屏幕上的數(shù)據(jù)流變幻莫測。終于,在大概二十五分鐘的時候,他盯著屏幕某處,眼神一凝。
“找到了?!彼吐曌哉Z,帶著一種獵人鎖定獵物的冰冷快意。手指在鍵盤上敲下幾行指令。
屏幕上一個滾動日志的窗口停止了刷屏,最終定格在幾行紅色的錯誤信息上。
他毫不猶豫地拿起手機,撥了回去。電話幾乎是秒接。
“聽著,”陳熠的聲音沒有任何溫度,“問題出在你們那個自作聰明的負載均衡策略上。動態(tài)權(quán)重計算腳本有致命溢出漏洞,被惡意流量瞬間打爆,連帶拖垮了上游數(shù)據(jù)庫連接池。漏洞位置和臨時補丁代碼我已經(jīng)打包發(fā)你郵箱,十分鐘內(nèi)給我打上。”
他停了一下,語氣森然:“另外,告訴負責寫那個腳本的‘天才’,明天早上九點之前,把辭職信和詳細的事故復盤報告一起放在我桌上。否則,我不介意親手幫他注銷公司所有訪問權(quán)限?!?/p>
電話那頭傳來一連串忙不迭的應(yīng)承聲。
陳熠面無表情地掛了電話。他向后重重靠進椅背,長長地、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整個人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高強度戰(zhàn)斗后的短暫脫力。那股凌厲的氣勢慢慢收斂,疲憊重新爬上他的眼角眉梢。
他抬手按了按額角,目光重新落回我那臺象征著災難的電腦上,落在那刺眼的36.78%上。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煩躁感再次浮現(xiàn)。
就在這時,我的手機也瘋狂地震動起來!不是電話,而是微信消息的連環(huán)轟炸提示音,一聲接一聲,急促得像警報!
我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屏幕解鎖的瞬間,映入眼簾的是設(shè)計部工作群爆炸式的紅點,以及置頂聊天欄里,那個頂著“王總”(我們部門主管)名字的對話框后面,鮮紅的“99+”消息提示!
點開王總的對話框,幾十條消息像洪水猛獸般瞬間刷屏:
【林曉!你人呢?!】 【早上九點前必須交稿!甲方爸爸在群里催三遍了!電話都打我這兒來了!】 【稿子呢??。 ?【林曉!看到立刻回復!】 【電話關(guān)機?搞什么名堂!】 【不想干了你直說!別拖累整個部門!甲方爸爸要是投訴到老總那里,你吃不了兜著走!】 【最后警告!半小時內(nèi)!我要看到最終稿出現(xiàn)在群里!否則后果自負?。?!】
最后一條消息是兩分鐘前發(fā)的,后面跟著三個鮮紅的、觸目驚心的感嘆號。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然后又被扔進了沸騰的油鍋!恐懼和巨大的壓力瞬間淹沒了我!我猛地抬頭,對上陳熠看過來的視線。他大概是被我手機瘋狂的消息提示音驚動了。
“陳…陳工!”我?guī)缀跏翘饋淼?,聲音帶著哭腔和走調(diào)的尖銳,慌亂地把手機屏幕朝他那邊舉過去,手指都在哆嗦,“完了完了完了!我死定了!甲方催稿!我主管下了最后通牒!半小時!半小時看不到稿子我就得卷鋪蓋滾蛋了!”
陳熠的目光掃過我屏幕上那些充滿火藥味和威脅的文字,眉頭鎖得更深,臉上閃過一絲不耐。他看了一眼他那屏幕上停滯的36.78%,又看了一眼我那臺徹底成了磚頭的筆記本殘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