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琛。
這個名字像一道驚蟄的悶雷,炸響在破敗院落死寂的夜空里,震得我魂魄都在發(fā)顫。血液似乎瞬間凍結(jié),又在下一秒瘋狂倒流,沖得我耳膜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fā)黑。
他……他們怎么會知道林???!
門口的“老錢”——不,他現(xiàn)在撕去了所有偽裝,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卻難掩銳氣的臉上,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急切和不敢置信的駭然。他死死盯著劉大娘,仿佛要將她生吞活剝,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血絲:
“說!是不是他?!是不是林琛寫的?!他在哪兒?!”
老乞丐也徹底變了臉色,之前的狂放、嘲諷、痛苦全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度復(fù)雜的、混雜著震驚、警惕和某種深埋期盼的神情。他一步跨到劉大娘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沉重的陰影:“老婆子!把話說清楚!哪個林???是不是那個……搞文工團(tuán)、字寫得龍飛鳳舞、笑起來有個酒窩、滿肚子餿主意的林???!”
劉大娘被兩人這突如其來的激烈反應(yīng)嚇得往后一縮,懷里的譜子抱得更緊,像是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看著狀若癲狂的“老錢”,又看看眼神駭人的老乞丐,嘴唇哆嗦著,眼淚流得更兇,混亂地點頭又搖頭:
“是…是叫林琛…廠里文藝骨干…黑板報畫得最好…字也寫得漂亮…是、是他…可…可你們…你們怎么…”
她的話沒能說完。
因為我已經(jīng)無法呼吸。
每一個形容,每一個特征,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早已碎裂的心上。
搞文工團(tuán)(他大學(xué)是文藝部部長)、字寫得龍飛鳳舞(他簽名總是潦草又好看)、笑起來有個酒窩(右邊臉頰,淺淺的,他總故意逗我戳)、滿肚子餿主意(那些驚喜和浪漫,最后都成了諷刺)……
是他。
真的是他。
原來不止我一個人淪落至此。原來他們……他們認(rèn)識他?看他們的反應(yīng),似乎……關(guān)系匪淺?
一種巨大的、荒謬的恐慌攫住了我。他們是他什么人?戰(zhàn)友?朋友?長輩?如果他們知道……知道我和他的過往,知道他那般對我……
他們會信誰?
會不會覺得是我糾纏不休?是我小題大做?
畢竟,他看起來過得那么好,錦衣玉食,美人相伴。而我,淪落風(fēng)塵,彈曲賣笑。
冰冷的絕望如同毒藤,迅速纏繞勒緊我的心臟,比剛才吐血時更令人窒息。我下意識地把自己縮得更緊,指甲深深掐進(jìn)手臂,試圖用疼痛來維持最后一絲清醒。
“老錢”得到劉大娘含糊的確認(rèn),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踉蹌了一下,靠在斑駁的門框上,眼神空洞了一瞬,隨即又被更洶涌的情緒淹沒。他猛地看向我,那目光復(fù)雜得難以形容,探究、懷疑、急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你…”他聲音干澀,“你認(rèn)識林?。窟@譜子…是他給你的?”
老乞丐也猛地轉(zhuǎn)頭看我,眼神如炬。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帶著巨大的、我無法承受的壓力。
我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徒勞地點頭,又飛快地?fù)u頭,眼淚不受控制地大顆大顆滾落,砸在冰冷的泥土里。
我的反應(yīng)似乎讓他們更加確信了什么。
“老錢”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行壓下激動的情緒,試圖讓語氣緩和下來,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審問意味:“姑娘,你別怕。告訴我們,林琛…他現(xiàn)在人在哪里?他…他還好嗎?”最后一句,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老乞丐沒說話,只是死死盯著我,仿佛要從我臉上讀出所有答案。
劉大娘也淚眼婆娑地看著我,帶著純粹的擔(dān)憂:“是啊姑娘,小林子在哪兒?他也來了這鬼地方嗎?他是不是出事了?這譜子怎么在你……”
“他好得很!”
一個冰冷、嘲諷、帶著無盡恨意和痛苦的聲音,尖利地打斷了她的話。
這聲音不是我發(fā)出的。
是我失控的情緒,沖破了喉嚨的封鎖,帶著血和淚的嘶啞,不受控制地迸發(fā)出來。
他們都愣住了,驚愕地看著我。
我抬起頭,臉上濕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汗是淚還是之前咳出的血。身體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眼神卻像是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地射向虛空,仿佛那里站著那個我恨之入骨的人。
“他怎么會不好?”我笑了起來,笑聲比哭還難聽,充滿了自嘲和絕望,“他錦衣玉食!他左擁右抱!他高高在上!他讓我‘及時行樂’!他好得不能再好了!”
“你胡說什么!”“老錢”臉色一變,厲聲喝道,似乎無法接受我這樣“詆毀”他口中的林琛。
“我胡說?”我猛地看向他,情緒徹底崩潰,所有壓抑的委屈、痛苦、不甘和怨恨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我親眼所見!就在剛才!在‘暗香浮’!二樓雅座!摟著那個穿粉衣服的女人!聽我彈這首他親手抄的曲子!笑我凄苦!問我為什么不及時行樂!”
我的聲音越來越高,幾乎是在尖叫,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指控:“這首曲子!是他說的定情曲!是他說的只彈給我一個人聽!是他說的老了要去貝加爾湖嚇天鵝!都是他說的!然后呢?!”
我猛地?fù)屵^劉大娘懷里那本譜子,因為用力過猛,幾乎將脆弱的紙張撕破!我指著那個墨點和那行小字,手指顫抖得厲害:
“這里!‘此處心尖顫了一下,想你了’!放屁!他想的是哪個新歡?!是那個粉衣服的?還是別的我不知道的第幾個?!”
極致的憤怒和痛苦抽干了我最后一絲力氣。吼完這一切,我眼前一黑,猛地向前栽倒,譜子脫手飛出。
“老錢”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我,避免了我臉朝下摔進(jìn)塵土。他的手臂強(qiáng)壯有力,托著我,但我能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和……劇烈的顫抖。
他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嘴唇翕動著,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震驚、混亂和……一種仿佛信仰崩塌般的茫然。他看著我,又像是透過我看另一個人,喃喃道:“不…不可能…隊長他…他不是那樣的人……”
隊長?
這個稱呼像一根冰刺,扎進(jìn)我的耳朵。
老乞丐的臉色也變得極其難看,他猛地一拳砸在旁邊半塌的土墻上,轟起一片塵土!“媽的!老子就知道!穿得人模狗樣出現(xiàn)在那種地方!就不是個好東西!”他罵罵咧咧,眼神卻同樣帶著無法接受的震動。
劉大娘已經(jīng)徹底傻了,呆呆地看著我們,像是無法理解這急轉(zhuǎn)直下的情節(jié)。
就在這時——
“哦?我不是什么樣的人?”
一個清朗、卻帶著明顯不悅和冰冷嘲諷的男聲,突兀地在院門口響起。
所有人渾身一震,猛地轉(zhuǎn)頭望去。
只見院門口,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多了一個人影。
錦衣華服,身姿挺拔,不是李公子又是誰?
他顯然聽到了我們大部分的對話,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獨自一人,并未帶那些護(hù)衛(wèi),但周身散發(fā)出的氣壓卻比之前帶著隨從時更加迫人。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先是掃過扶著我、臉色慘白的“老錢”,又掠過一臉暴怒的老乞丐和茫然無措的劉大娘,最后,定格在我蒼白狼狽、淚痕交錯臉上。
他的眼神里沒有半分愧疚或不安,只有被冒犯的惱怒和一種居高臨下的、極其不耐煩的厭棄。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毫無笑意的弧度,他一步步走進(jìn)院子,靴子踩在枯草和碎磚上,發(fā)出令人心悸的沙沙聲。
“看來,我不在的時候,諸位對我頗多揣測和非議?”他在我們面前幾步遠(yuǎn)處站定,目光最終落在我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尤其是你?!?/p>
他的聲音很平靜,卻像毒蛇一樣鉆進(jìn)我的耳朵。
“一首曲子而已,逢場作戲的玩笑話,也只有你這種天真到愚蠢的女人會當(dāng)真,還記恨到現(xiàn)在,甚至到處搬弄是非,污我名聲?”
他嗤笑一聲,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及時行樂有什么錯?難道要像你這樣,彈些凄風(fēng)苦雨的東西,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是高尚了?”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針,精準(zhǔn)地扎在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我看著他那張俊朗卻無比刻薄的臉,看著他那理所當(dāng)然、毫無悔意的表情,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原來……在他眼里,那些曾經(jīng)視若珍寶的承諾和甜蜜,真的就只是……逢場作戲的玩笑話。
原來我的痛苦,我的掙扎,我所有的不甘和質(zhì)問,在他眼里,只是愚蠢和搬弄是非。
極致的痛苦過后,是一種可怕的麻木和空洞。
我甚至……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扶著我 的“老錢”手臂僵硬如鐵,我能感覺到他身體的震顫越來越厲害,呼吸也變得粗重。
老乞丐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眼神兇狠得像是要撲上去將他撕碎。
劉大娘捂住了嘴,發(fā)出嗚咽的哭聲。
李公子,或者說,林琛,卻對這一切視若無睹。他似乎覺得羞辱我已經(jīng)足夠,又將冰冷的目光投向“老錢”和老乞丐,語氣帶著警告:
“我不管你們是什么人,以前和我又有什么淵源。我的事,還輪不到你們來置喙。把這個女人帶走,別再出現(xiàn)在我面前。否則……”
他的話沒有說完。
但威脅的意味,不言而喻。
說完,他像是處理掉了一件令人厭煩的垃圾,嫌惡地皺了皺眉,轉(zhuǎn)身便要離開。
“站住?!?/p>
一個極其平靜,卻蘊含著風(fēng)暴前夕般死寂的聲音響起。
不是老乞丐,不是劉大娘。
是扶著我 的“老錢”。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開了我,讓我靠著土墻站穩(wěn)。然后,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林琛面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的背脊挺得筆直,不再是那個佝僂的龜公,也不再是那個激動的追問者。他整個人像是出鞘的利劍,散發(fā)著冰冷而恐怖的殺氣。
他抬起頭,直視著林琛那雙寫滿不耐和傲慢的眼睛。
聲音嘶啞,卻字字清晰,砸落在死寂的院落里:
“隊長?!?/p>
“七年不見。漠北風(fēng)雪里同生共死的交情……”
“原來在你眼里,也只是……逢場作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