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樹在子時(shí)開花，雪色花瓣被風(fēng)一抖，像無聲的碎刃。
姜橙提著青紙燈籠沿石徑巡夜，燈芯浸了松脂，火舌卻青得發(fā)冷。
她左腳剛踏過梅影，右腳便踩到一灘黏稠的血——黑犬蜷在樹根下，皮毛被雷火燒得斑駁，胸口一道裂口翻卷，能看見森白的骨碴。
狗嘴緊閉，血沫卻從齒縫滲出，像含著不肯吐出的秘密。
燈籠一晃，火光爬上狗眼。
那雙瞳孔，漆黑深處嵌著一圈極淡的琥珀，像極了失蹤三日的牧缺。姜橙指尖發(fā)顫，燈籠“啪”地墜地，火苗舔過紙面，瞬間卷起橘紅熱浪。火星濺到狗耳，黑犬肌肉猛抽，卻無聲息。
可少女分明聽見——
“別哭，我沒死。”
聲音清冽，帶著少年特有的微啞，卻從狗嘴未動(dòng)的齒關(guān)里直直撞進(jìn)她的耳鼓。
姜橙被定身般僵住，眼淚先于理智滾落，火光在淚膜上碎成萬點(diǎn)金鱗。她后退半步，鞋底碾碎枯枝，發(fā)出脆裂警告。
黑犬的胸腔忽然起伏，裂口邊緣的血肉像被細(xì)線牽引，瘋狂縫合。
骨碴回?cái)n，燒焦的毛發(fā)簌簌脫落，又在眨眼間生出漆黑新絨。
姜橙眼睜睜看著狗身抽長，脊骨節(jié)節(jié)拔高，前爪扭曲成少年指骨，爪鉤縮回，變作帶血的指甲。
梅樹無風(fēng)自搖，落下一場急雪似的白花，把半人半犬的輪廓掩得若隱若現(xiàn)。
“牧……缺？”姜橙的聲線抖得幾乎碎開。
狗形喉結(jié)滾動(dòng)，卻仍無唇舌張合。
少年的嗓音卻更近了，像貼著她的耳廓。
“別出聲，有人來了。”
話音未落，梅枝上已掠下一道灰影——守園童子的師兄，沈無垢座下執(zhí)劍弟子宋錄。
他青衫如夜，劍未出鞘，殺意卻先一步割開空氣。
燈籠殘骸的火光照見滿地血痕，宋錄腳尖挑起一瓣帶血梅花，瞇眼冷笑。
“小師妹，私藏妖犬？”
姜橙背脊撞上樹干，梅刺透過衣料扎進(jìn)皮肉，疼得她倒抽冷氣。
宋錄的劍尖挑起她下巴，火光映出少年眼底的厭憎。
“師父說，后山尸犬已噬主叛逃，凡見者——斬?！?/p>
“它沒噬主！”
姜橙失聲，眼淚順著劍刃滾落，被熱氣蒸成白霧。
“它……它是牧缺！”
宋錄唇角一挑，劍意驟寒。
狗形在雪幕中站起，后腿尚是犬肢，前肢卻已生出少年臂骨，指節(jié)沾血，指甲彎如鉤。
它擋在姜橙前方，頸毛炸起，喉嚨發(fā)出低沉咆哮，卻仍無一句人言。宋錄目光落在狗頸，那里有一圈銅釘留下的焦痕，正是丹室逆血紋的印記。
他眼底殺機(jī)暴漲。
“果然借尸還魂?！?/p>
劍出鞘，聲如裂帛。
第一劍直奔狗頸，第二劍封死姜橙退路。
狗形卻在劍鋒抵達(dá)前驟然伏低，后肢蹬地，雪泥飛濺，整個(gè)身體以獸類的角度折成詭異弧度，擦著劍背掠過。
宋錄變招極快，手腕一轉(zhuǎn)，劍氣橫掃，將梅樹攔腰斬?cái)唷?/p>
樹冠轟然倒塌，積雪與花瓣砸落，掩埋了姜橙的驚呼。
雪幕里，狗形四肢著地狂奔，宋錄御劍追擊，劍光如銀蛇亂舞。
狗形忽然急停，轉(zhuǎn)身，前肢徹底化作人手，十指插入地面，猛地掀起整塊草皮。
泥土下，埋藏的是白日里被牧缺拔出的逆鱗木碎屑，碎屑感應(yīng)殘陣，雷紋驟亮，化作一張細(xì)電網(wǎng)，兜頭罩向宋錄。
宋錄冷哼，劍尖一挑，電網(wǎng)被劈成兩截，雷火卻順著劍脊爬上他虎口，炸出一串血珠。
狗形趁隙撲上，人手握拳，指節(jié)凸起雷紋，一拳砸在宋錄胸口。
肋骨斷裂聲清脆，宋錄倒飛撞上殘梅樹樁，劍脫手，插入雪地。
狗形落地，后腿肌肉撕裂，卻強(qiáng)行站起。
它回頭，漆黑瞳孔里映出姜橙被梅刺劃破的臉。
少年嗓音再次響起，這次帶了一絲急切。
“燈芯，給我?！?/p>
姜橙踉蹌拾起燈籠殘骸，火舌已熄，只剩半根焦黑燈芯。
狗形張口，犬齒咬住燈芯，舌尖卷住火星，焦黑外皮瞬間剝落，露出內(nèi)里赤金——那是沈無垢曾用金嬰臍帶煉過的“續(xù)命火”。
火光照見狗形喉管，聲帶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重生。
宋錄咳血，卻獰笑。
“你以為，一根燈芯就能說話？”
他雙指并起，召劍回手，劍鋒劃破掌心，血珠凝成符篆。
“封喉！”
符篆破空，化作血色鎖鏈，直纏狗頸。
狗形不躲，反而仰頭，讓鎖鏈纏得更緊。
赤金燈芯被它一口咽下，火舌順著喉管燒進(jìn)胸腔。
鎖鏈觸及火焰的剎那，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寸寸熔斷。
狗嘴第一次張開，發(fā)出人的聲音，沙啞卻清晰。
“宋錄，你師父沒告訴你——狗咬人，從不叫?！?/p>
話音落地，狗形驟然前撲，人手握住宋錄劍柄，反手一送。
劍鋒貫穿宋錄肩胛，將他釘回樹樁。
血濺在狗形臉上，少年嗓音低低響起。
“告訴沈無垢，想收尸，來犬冢?！?/p>
宋錄痛得面目扭曲，卻死死盯住狗形胸口——那里，雷紋與血符交織成一枚扭曲的印記，像半張人臉，半張犬面。
狗形轉(zhuǎn)身，走向姜橙。每一步，后腿骨骼便復(fù)位一寸，犬毛褪落，露出少年腳踝的疤痕。
它俯身，用已完全變成人手的指背擦去姜橙眼淚，聲音輕得像雪落?！皠e哭，我?guī)阕??！?/p>
姜橙握住那只沾血的手，掌心滾燙。
遠(yuǎn)處，藥園警鐘驟響，數(shù)十道劍光沖天而起。
狗形抬眼，琥珀色瞳孔在夜色里燃起幽藍(lán)雷火，它低聲笑了笑。
“正好，試試新嗓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