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丞。”
兩個字,如同鑿子刻入石頭,帶著冰冷的力度和一種不容置疑的確定,深深楔入屹丞的腦海。從此,那個在橋洞下瑟瑟發(fā)抖、沒有名字的“小叫花”似乎正在死去,一個新的、帶著沉重期望的身份,被強行灌注到這具瘦小的身體里。
風雨不摧?承得起?他完全無法理解這些字眼背后的重量,只覺得胸口沉甸甸的,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破廟外的風聲似乎也帶上了某種審判的意味,嗚咽著掠過屋檐。
明虛道人沒有再看他,仿佛賜名只是一個必須完成的簡單儀式。他轉身走向廟堂一側相對干燥的角落,那里鋪著一些干凈的干草。
“歇息?!彼院喴赓W地命令,隨即自己也盤膝坐下,閉上雙目,呼吸很快變得悠長而細微,仿佛與這座破廟的呼吸融為了一體。
屹丞愣愣地站了一會兒,才慢慢挪到那堆干草旁,學著他的樣子坐下。身體極度疲憊,掌心火辣辣地疼,但精神卻異常亢奮,腦子里反復回響著“孤辰”、“漂泊”、“生機在此”這些支離破碎的詞句,以及那三枚冰冷古錢落地的清脆聲響。
他在各種紛亂的思緒和身體的不適中輾轉反側,直到后半夜,才在極度的困倦中昏沉入睡。
感覺似乎只是閉眼了一瞬,一聲蒼老而清晰的聲音便如同冷水般潑醒了他:
“起身。”
天色仍是灰蒙蒙的,離天亮似乎還早。破廟里寒氣逼人,呼出的氣息都凝成白霧。明虛道人已經(jīng)站在廟門邊,身形挺拔,目光清冷,看不出絲毫倦意。
屹丞一個激靈,慌忙爬起來,冰冷的空氣瞬間刺透他單薄的衣衫,讓他牙齒忍不住打顫。
道人沒有說話,只是朝他招了招手,然后便轉身走出了破廟。
屹丞趕緊跟上。
黎明前的荒野,寂靜無聲,只有腳下踩過枯草和凍土的沙沙聲。寒氣無孔不入,屹丞縮著脖子,緊緊跟著前面那個青灰色的背影。道人步伐不快,卻異常穩(wěn)健,每一步都仿佛丈量過土地,悄無聲息。
他們沒有走遠,就在土地廟后一片相對平坦的空地上停了下來。這里背風,能遠遠望見小城模糊的輪廓和更遠處起伏的山巒陰影。
“站好。”明虛道人指示。
屹丞依言站直,冷得微微發(fā)抖,茫然不知要做什么。
道人走到他面前,伸出枯瘦但有力的手,開始調整他的姿勢。他的手碰到屹丞的肩膀、后背、腰胯、腿彎,力道不大,卻精準無比,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意味。
“頭正,頸直,含胸,拔背,松肩,墜肘,松胯,屈膝……”他一邊調整,一邊吐出簡潔的口訣。每一個部位都被擺弄到一個極其微妙卻又感覺無比別扭的位置。
屹丞只覺得全身的肌肉都被強行拉伸和扭曲著,站得搖搖晃晃,比昨天挑水砍柴還要吃力百倍。這看似簡單的“站著”,竟比任何重活都更耗力氣,也更難熬。寒氣似乎鉆進了每一個被強行打開的關節(jié)縫里,又酸又痛。
“此乃站樁,筑基之本?!泵魈摰廊说穆曇魶]有任何情緒,如同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形不正則氣不順,氣不順則意不寧,意不寧則神不聚。欲窺天機,先正其身?!?/p>
他不再親手調整,而是退開兩步,目光如同冰冷的尺子,上下掃描著屹丞的每一個細微之處。
“保持。心無雜念,意守丹田。”說完,他便也擺開一個類似的架勢,在屹丞前方不遠處站定,如同化作了一棵扎根于凍土的老松,再也不動分毫。
時間開始變得無比緩慢而清晰。
每一息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每一次心臟的跳動,每一塊肌肉因堅持不住而產生的細微顫抖和酸痛,都被無限放大。屹丞咬緊牙關,努力維持著那個別扭的姿勢,按照道人的要求,試圖將注意力集中到小腹的位置——雖然他完全不明白什么是“丹田”,什么是“意守”。
但雜念如同荒野上的風,無孔不入。身體的痛苦、對溫暖的渴望、對未來的恐懼、對道人身份的猜疑……各種念頭紛至沓來,根本無法驅散。他越是強迫自己靜心,就越是焦躁難安。
腿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額頭上滲出冷汗,很快變得冰涼。他感覺自己隨時都會散架倒地。
前方的明虛道人如同石雕,對他的痛苦掙扎視若無睹。
就在屹丞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崩潰放棄之時,道人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平靜無波,卻像鞭子一樣抽在他幾乎渙散的意識上:
“痛楚是軀殼的哀鳴,雜念是心神的塵埃。哀鳴止于習慣,塵埃落于靜定。熬過去,方見門檻。”
屹丞猛地一凜,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他看著道人那紋絲不動、仿佛與天地融為一體的背影,一股不服輸?shù)木髲娒偷貜男牡子科?。他能熬過饑餓,熬過寒冷,熬過世人的白眼,難道熬不過這區(qū)區(qū)站樁?
他重新咬緊牙關,幾乎將嘴唇咬出血來,用盡全部意志力對抗著身體一波強過一波的抗議和腦中紛亂的雜念。
不知又過了多久,在他感覺四肢百骸都已麻木失去知覺,意識也開始模糊飄忽的時候,一種極其奇異的感覺,毫無征兆地出現(xiàn)了。
在那極致的疲憊和寒冷的盡頭,在他小腹深處,那個被道人稱為“丹田”的地方,似乎……極其微弱地……**動了一下**。
像是一顆投入冰湖深處的石子,漾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又像是一顆沉睡的種子,在凍土下極其輕微地翻了個身。
那感覺轉瞬即逝,微弱得如同幻覺,卻帶來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奇異的**溫熱感**,雖然只有一絲,卻與他周身刺骨的寒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屹丞猛地睜大了眼睛,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就在他心神被這一絲異動吸引的瞬間,前方一直如同石雕的明虛道人,似乎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點了一下頭。他的嘴角,仿佛也牽起了一絲若有若無、滿意卻又更加凝重的弧度。
但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叫停。
他只是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蒼老的聲音穿透清冷的晨霧,再次響起,這一次,卻帶上了一種更深沉的意味:
“記住這一刻的感覺?!?/p>
“這,便是‘炁’的萌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