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炁’的萌芽?!?/p>
道人的話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屹丞的心湖里激起驚濤駭浪。炁?那是什么?是剛才小腹那絲微弱的、奇異的溫?zé)岣袉??它似乎擁有某種力量,竟能稍稍驅(qū)散徹骨的寒意和極度的疲憊。
他還想仔細(xì)體會,那感覺卻已如游絲般消散,無影無蹤,仿佛只是極度疲憊下的幻覺。身體的酸痛和寒冷再次如潮水般涌來,將他重新拉回現(xiàn)實。
明虛道人似乎并不在意他是否能立刻抓住那感覺。他緩緩收勢,仿佛將散于天地的某種無形之物重新納入體內(nèi),動作圓融而自然。
“今日到此?!彼f了一句,便轉(zhuǎn)身朝著破廟走去。
屹丞試圖模仿他收勢的動作,卻只覺得渾身僵硬,關(guān)節(jié)如同生銹般嘎吱作響,每動一下都牽扯著酸痛的肌肉。他踉蹌著跟上道人的腳步,回到破廟,那堆昨夜燃盡的篝火灰燼,此刻看起來竟有幾分親切。
道人沒有給他休息的時間。
“生火,熬粥?!彼噶艘幌聣堑拿状鸵粋€小陶罐,那米袋癟癟的,顯然存量不多。然后又指了指水缸,“水,照舊。”
又是挑水,劈柴,生火。重復(fù)昨日仿佛無止境的勞作。但這一次,屹丞的心態(tài)悄然發(fā)生了變化。他不再僅僅視其為換取棲身之所的苦役。挑水時,他嘗試回憶站樁時那種“含胸拔背”的感覺,雖然依舊沉重,氣息卻似乎順暢了一絲;劈柴時,他努力調(diào)整呼吸和發(fā)力,回想那“松肩墜肘”的口訣,斧頭落點似乎精準(zhǔn)了少許;就連蹲在陶罐前看著米粒在沸水中翻滾,他也下意識地試圖將注意力集中于小腹,去尋找那曇花一現(xiàn)的“炁”感。
明虛道人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沉默地看著,偶爾在他動作嚴(yán)重變形時,會吐出兩個字的糾正:“肩沉”、“腰直”。沒有夸獎,沒有批評,冷靜得像是在打磨一件沒有生命的工具。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流過,重復(fù)而枯燥。每天卯時不到便被叫起,站樁、挑水、劈柴、做些簡單的飯食。明虛道人開始教他辨認(rèn)廟周常見的幾種草藥,告訴他哪些能止血,哪些能祛寒,并讓他研磨成粉備用。偶爾,道人會在他勞作間歇,看似隨意地指向天空的一片云、地上的一群螞蟻、或是遠(yuǎn)處山巒的走勢,問:“看出了什么?”
屹丞起初總是茫然,只能憑最粗淺的印象回答:“云要散了?”“螞蟻在搬東西?”“山很高?!?/p>
道人也不解釋,只是淡淡“嗯”一聲,便不再多說。
直到有一次,夕陽西下,天邊云霞赤紅如血。道人又問:“看出了什么?”
屹丞看著那絢爛卻透著幾分詭異的紅色,忽然福至心靈,脫口而出:“像……像要燒起來一樣,有點……嚇人?!?/p>
明虛道人側(cè)頭看了他一眼,目光中似乎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又歸于平靜。“天象示警,赤血主兵戈戾氣。雖遙遠(yuǎn),其氣已顯?!彼D了頓,補充道,“觀氣之術(shù),首重直覺。你眼凈,心未蒙塵,故能感其兇煞。記住這種感覺?!?/p>
這是道人第一次對他的回答給予了近乎肯定的回應(yīng),并透露了“觀氣”這個詞。屹丞心中一陣悸動,仿佛窺見了神秘殿堂的一絲門縫。
然而,更多的還是日復(fù)一日的身體磨礪和仿佛毫無意義的觀察。他的手掌磨出了厚繭,身體依舊瘦削,卻似乎凝實了些許,力氣也見長,挑水不再那樣搖搖晃晃。他對那所謂“炁”的感應(yīng),卻再未有進(jìn)展,那次的溫?zé)岣蟹路鹫娴闹皇且粋€幻夢。
這天傍晚,他照例在廟門口的空地上練習(xí)站樁。夕陽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努力調(diào)整呼吸,意守丹田,卻依舊只能感受到身體的酸痛和內(nèi)心的焦躁。
明虛道人坐在不遠(yuǎn)處的小凳上,手里拿著那三枚古銅錢,并未占卜,只是無意識地在指間摩挲把玩,目光放空,似乎在追憶著什么極其久遠(yuǎn)的事情。
忽然,他開口,聲音低沉而緩慢,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屹丞訴說:
“世人皆道相師神算,鐵口直斷,可知吉兇,能改天命……皆是狗屁?!?/p>
屹丞一愣,差點沒穩(wěn)住樁功。他從未聽過道人用如此粗鄙卻又帶著濃重厭棄意味的詞語。
明虛并未看他,依舊摩挲著銅錢,眼神悠遠(yuǎn)而冰冷:“殊不知,窺得的每一縷天機(jī),都沾著因果。斷出的每一句讖語,都背著業(yè)障。改動的每一處命軌,都可能引來更大的反噬。這門手藝……”
他微微停頓,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嘲諷的弧度,那弧度里卻浸滿了蒼涼:“……是枷鎖,是詛咒,是走在萬丈懸崖邊的獨木橋。一步踏錯,便是永墮深淵,萬劫不復(fù)?!?/p>
他的話語如同寒冬里的冰凌,刺得屹丞心底發(fā)寒。這與他想象中能改變命運、受人敬畏的“真本事”截然不同。
道人終于轉(zhuǎn)過頭,目光如實質(zhì)般落在屹丞臉上,那里面沒有了往日的平靜,而是某種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東西。
“現(xiàn)在,你還想學(xué)嗎?”
屹丞迎著他的目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謶秩缤涞奶俾?,悄悄纏繞上來。他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喉嚨干澀,發(fā)不出聲音。
就在這死寂的沉默中。
咻——啪!
一道尖銳的破空聲驟然從廟外襲來!伴隨著一聲清脆的炸響!
一塊半個拳頭大的硬土塊,力道驚人地砸在屹丞身旁的門框上,瞬間碎裂開來,飛濺的土屑濺了他一臉!
緊接著,一陣充滿惡意的、稚嫩的哄笑聲從廟外不遠(yuǎn)處的灌木叢后爆發(fā)出來。
“打中了沒?打中那個小怪物沒?”
“肯定嚇尿褲子了!哈哈哈!”
“滾出來!小叫花!帶個老騙子占我們的地方!”
是幾個附近村鎮(zhèn)的頑劣孩子,平日就常來這破廟附近玩耍,將這里視為他們的“地盤”。自從屹丞跟著明虛住下后,他們便時常過來窺探、叫罵,今天更是動了手。
屹丞的身體瞬間繃緊了,一股混合著憤怒、屈辱和長期以來被欺壓的恐懼猛地沖上頭頂。他猛地扭頭,看向那些在灌木叢后若隱若現(xiàn)、充滿惡意笑臉的方向,拳頭死死攥緊,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剛剛結(jié)痂的傷口,一陣刺痛。
他幾乎要忍不住沖出去。
就在這時,一只枯瘦卻異常穩(wěn)定的手,輕輕按在了他劇烈顫抖的肩膀上。
是明虛道人。他不知何時已站起身,來到了屹丞身邊。他的目光并未看向廟外叫囂的孩童,而是深沉地落在屹丞那因憤怒而漲紅的臉上,那因屈辱而幾乎要滴出血來的眼睛里。
道人的手掌很涼,卻奇異地帶著一種能鎮(zhèn)住狂瀾的力量。
“看到了嗎?”明虛的聲音低沉響起,沒有絲毫怒氣,反而像在冷靜地剖析一個案例,“這便是眾生相之一。欺軟怕硬,凌弱逞兇,其氣渾濁而卑劣。”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要將某種東西透過指尖壓入屹丞的肩井穴。
“怒,是心火灼燒。懼,是腎水不固。皆為人性常情,無可厚非。”
“然,”他的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語氣變得如同出鞘的利劍,寒光凜冽,“我輩之人,當(dāng)如何?”
道人的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劈開屹丞所有的慌亂與憤怒,直指本心:
“是以怒制怒,以暴制暴,墜入與他們一樣的濁流?”
“還是……”
明虛的聲音微微停頓,按在屹丞肩頭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仿佛在引導(dǎo)著什么。
“——看清其命門弱處,以一言,定其心神,懾其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