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墨跡在篝火下扭曲,像活過來的血。
“欲破此局,先入死地!”
八個字如冰錐刺進李策的腦髓,劇痛與狂怒的巖漿瞬間凝固,凍結成一種比殺意更堅硬的東西。
高臺上陳都尉得意洋洋的嘴臉,腳邊那碗泔水般的肉湯,左臂傷口鉆心的刺痛……
一切都模糊了,退遠了。
只有那八個字,在視野里燃燒,冰冷地燃燒。
他緩緩松開了緊握刀柄、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
篝火的爆裂聲、酒碗的碰撞、粗野的劃拳叫嚷,潮水般重新涌回李策耳中。
嘈雜刺耳。
但那喧囂之下,一種新的寂靜在他體內蔓延開來,冰冷、堅硬,如同沉入萬丈冰湖。
肋下被兵書硌到的位置仍在隱隱作痛,那八個血淋淋的古篆字卻像烙鐵,在他意識深處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記。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彎曲了因緊握刀柄而僵硬的手指。
指關節(jié)發(fā)出幾聲輕響,如同繃緊的弓弦被寸寸松開。
他沒有再看腳邊那碗施舍般的“肉湯”,也沒有去看高臺上那張令人作嘔的肥臉。
他只是慢慢彎下腰,動作牽動了左臂的傷口,劇烈的刺痛讓他呼吸微微一滯。
他伸出那只沒有握刀的手,撿起地上那本滑出更多的殘破兵書,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粗糙麻紙的紋理和某種沉淀的、近乎鐵銹的冰冷氣息。
他極其仔細地將冊子塞回懷中破舊的囚衣深處,貼著心臟的位置放好。
那里,似乎有了一點微不足道的重量,卻壓住了他體內即將噴發(fā)的火山。
然后,他站直了身體。
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方才那種令人窒息的空白死寂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磐石的漠然。
他沒有理會陳都尉親兵挑釁的斜視,也沒有回應張猛投來的、混雜著擔憂與未熄怒火的目光。
他就像一截被雷火劈過、卻意外沒有倒下的焦木,沉默地佇立在喧囂的陰影里。
陳都尉臉上的肥肉抽動了一下,似乎對李策這突如其來的平靜感到一絲意外,旋即又被更濃的輕蔑覆蓋。
他鼻孔里哼出一聲,轉過頭,繼續(xù)摟著旁邊獻媚的軍吏放聲大笑,仿佛剛才那無聲的致命對峙從未發(fā)生。
慶功宴的喧囂再次攀上高峰,將角落里的死囚徹底遺忘。
只有張猛,死死盯著李策塞書入懷的動作,又看向他此刻平靜得近乎詭異的臉,布滿血絲的眼中閃過一絲驚疑。
他太了解這個沉默的囚徒了,那平靜的海面下,醞釀的絕非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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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如刀,卷著細碎堅硬的雪沫,抽打在黑石城低矮破敗的城墻上。
墻磚縫隙里凝結著厚厚的、骯臟的冰棱。
城頭上值守的士兵蜷縮在避風的垛口后,凍得臉色青紫,抱著長矛瑟瑟發(fā)抖。
空氣里彌漫著劣質油脂燃燒的嗆人煙氣和一種揮之不去的、絕望的寒意。
“媽的,這鬼天氣,蒼狼崽子們不窩在帳篷里烤火,發(fā)什么瘋!”
一個老兵搓著幾乎凍僵的手,朝城外灰蒙蒙的雪幕啐了一口。
他話音未落,腳下的大地猛地一震!
轟!轟隆——!
沉悶如滾雷般的巨響從遠處的雪幕深處傳來,迅速由遠及近,連成一片撼動城墻的恐怖轟鳴!
腳下的城磚在劇烈地顫抖,冰棱簌簌墜落,砸在士兵的皮盔上發(fā)出脆響。
“敵襲——?。?!”
凄厲的號角聲撕破寒風,瞬間刺穿了黑石城死水般的沉寂。
城頭如同被捅了的馬蜂窩,瞬間炸開!
無數士兵從藏身的角落里驚恐地探出頭,望向城外。
雪幕被無形的巨力撕開。
地平線上,一片無邊無際的黑色潮水洶涌而來!
那是蒼狼部的先鋒騎兵!
沒有呼喝,沒有吶喊,只有成千上萬匹戰(zhàn)馬鐵蹄叩擊凍土的恐怖悶響,如同地獄深處傳來的戰(zhàn)鼓,震得人心膽俱裂。
冰冷的金屬寒光在灰暗的天光下連成一片死亡的浪潮,鋒銳的騎矛直指蒼穹,矛尖上凝結的冰霜反射著慘白的光。
“弓!弓手上前!”城頭一個隊正聲嘶力竭地吼著,聲音卻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
負責城防的守將趙德才,一個靠著裙帶爬上來的胖子,此刻臉色煞白如紙。
肥碩的身軀裹在厚實的皮裘里,卻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他剛從溫暖的營房里被親兵拖出來,帽子都戴歪了。
看著城外那席卷天地的黑色狂潮,他腿肚子一軟,幾乎癱在親兵身上。
“頂…頂??!給老子頂??!”
他尖著嗓子嚎叫,聲音劈了叉,“放箭!快放箭!射死他們!”
稀稀拉拉的箭矢從城頭飛出,軟弱無力地落入奔騰的黑色浪潮前方,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未曾激起。
蒼狼騎兵的沖鋒速度絲毫不減,他們顯然對黑石城守軍的孱弱了如指掌,陣型甚至沒有因這微弱的抵抗而出現絲毫混亂。
馬蹄聲更近了,如同死亡的喪鐘,敲在每一個守城士兵的心頭。
“拒馬!滾木礌石!”
張猛魁梧的身影出現在靠近城門的一段城墻上,他一把推開一個嚇得手腳發(fā)軟的新兵,搶過旁邊士兵手中的長叉,怒吼著試圖去撬動堆積在墻邊的沉重滾木。
他所在的死囚營小隊被緊急調派到這里,負責防守最靠近城門、也是壓力最大的一段城墻。
這里地勢稍低,一旦城門被攻破,首當其沖!
李策緊跟在張猛身后。冰冷的寒風刮在臉上,他左臂的舊傷在寒意和緊張下隱隱作痛。
他沉默地抄起一根長矛,目光越過垛口,死死鎖定著城外那片急速逼近的死亡陰影。
城下蒼狼騎兵猙獰的面孔、皮袍上染血的狼頭圖騰、閃爍著嗜血寒光的彎刀,在飛濺的雪沫中越來越清晰。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每一個囚徒的心,但李策的眼神卻異常沉靜,只有瞳孔深處,映著那滔天的黑色狂潮和城頭搖曳欲熄的火光,冰冷地燃燒著。
“礌石!砸!”張猛再次咆哮,和幾個囚徒合力,將一塊沉重的條石奮力推下城墻!
轟!
石塊帶著呼嘯砸落,瞬間將沖在最前面的兩三個騎兵連人帶馬砸成了肉泥!
但這小小的勝利如同曇花一現,更多的蒼狼騎兵踏著同伴和戰(zhàn)馬的尸體,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鯊魚,更加瘋狂地涌來!
箭矢如同飛蝗般從下方射來,帶著刺耳的尖嘯。
噗嗤!噗嗤!
身邊不斷有囚徒中箭倒下,慘叫聲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馬蹄聲和喊殺聲中。
“盾!舉盾!”李策厲喝一聲,聲音穿透混亂的噪音。
他猛地側身,將一面斜靠在墻邊的蒙皮木盾抄起,斜擋在身前。
幾乎同時,幾支勁矢“哆哆哆”地釘在了盾面上,力道之大,震得他手臂發(fā)麻。
“狗日的,太多了!”
一個囚徒絕望地嘶吼,他被一支流矢射穿了小腿,鮮血汩汩涌出,染紅了腳下的積雪。
張猛左臂也被一支利箭擦過,撕開一道血口,他渾然不覺,雙眼赤紅,如同受傷的猛虎,揮舞著長刀將一個剛剛爬上垛口的蒼狼士兵劈了下去。
“頂?。〗o老子頂??!后面就是城門!城門破了,大家都得死!”
然而,蒼狼人的攻勢如同狂潮,一波猛過一波。
云梯帶著沉重的鐵鉤,狠狠砸在城墻上,發(fā)出刺耳的刮擦聲。
悍不畏死的蒼狼戰(zhàn)士口銜彎刀,頂著稀疏的箭雨和滾石,如同猿猴般向上攀爬!
城頭狹窄的防御面瞬間被多處突破,慘烈的白刃戰(zhàn)爆發(fā)!
“殺啊——!”
囚徒們和沖上來的蒼狼戰(zhàn)士絞殺在一起,刀劍碰撞,骨斷筋折的悶響,瀕死的慘嚎,瞬間充斥了這段城墻。
鮮血潑灑在冰冷的城磚和積雪上,冒著熱氣,又迅速凍結成暗紅的冰。
張猛魁梧的身軀成了敵人重點圍攻的目標,兩把彎刀一左一右狠狠劈來!
他奮力格開左邊的一刀,右邊那刀卻已及身!
“猛哥!”李策瞳孔驟縮,身體比思維更快一步,猛地將手中的長矛當作投槍擲出!
噗!長矛精準地貫穿了右邊那名蒼狼戰(zhàn)士的胸膛,將其帶得向后倒去。
但就在這電光石火間,另一名剛剛爬上城頭的蒼狼百夫長,看準了張猛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空檔,手中沉重的狼牙棒帶著凄厲的風聲,狠狠砸向張猛的腰肋!
張猛剛剛格開左側的刀,身形正處于一個極其別扭的狀態(tài),根本來不及回防!
“呃啊——!”
沉重的悶響伴隨著骨骼碎裂的可怕聲音!
張猛如遭巨錘轟擊,魁梧的身體像斷了線的風箏般橫飛出去,重重撞在后面的城樓石壁上!
鮮血如同噴泉,從他口中狂涌而出!
他掙扎著想爬起來,卻只是徒勞地抽搐了一下,眼神瞬間黯淡下去,龐大的身軀軟倒在地,生死不知。
“猛哥——?。?!”周圍的囚徒目眥欲裂,發(fā)出悲憤的狂吼。
主心骨倒下,死囚營小隊本就搖搖欲墜的防線瞬間崩潰!
更多的蒼狼士兵怪叫著翻上城頭,彎刀揮舞,如同砍瓜切菜。
殘余的囚徒們被分割包圍,絕望地抵抗著,不斷有人倒下。
城下,巨大的原木在號子聲中,開始猛烈撞擊著早已不堪重負的城門,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哐!哐!”巨響,每一次撞擊,都讓整段城墻為之顫抖!
城門內側的抵門柱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木屑紛飛。
完了!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每一個幸存囚徒的心臟。
城門將破,主帥無能,同袍死傷殆盡,他們如同被遺棄在激流中的枯葉,下一刻就將被徹底碾碎、吞噬!
混亂、血腥、瀕死的哀嚎、城門即將被撞破的恐怖巨響……這一切交織成一片地獄的圖景。
李策背靠著冰冷的城垛,左臂的舊傷因劇烈的搏斗和寒意而撕裂般劇痛。
他急促地喘息著,口鼻中噴出的白氣瞬間被寒風吹散。
汗水混著不知是誰濺上的血,從額角滑落,流進眼睛,帶來一陣刺痛。
視野有些模糊,但他沒有閉眼,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急速掃過整個血腥的戰(zhàn)場:
城頭狹窄,囚徒們被分割包圍,各自為戰(zhàn),如同一盤散沙。
城門在連續(xù)的重擊下?lián)u搖欲墜,巨大的撞擊聲每一次都敲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
蒼狼士兵源源不斷從云梯攀上,后續(xù)部隊在城下集結,如同等待分食腐肉的禿鷲。
更遠處,守將趙德才肥胖的身影在親兵簇擁下,正驚恐地朝遠離城門的另一側角樓挪動,顯然準備隨時棄城而逃!
他甚至沒有朝這邊看上一眼。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李策淹沒。
就在這瀕臨崩潰的邊緣,懷里那本殘破兵書緊貼胸膛的位置,似乎傳來一絲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冰棱般的寒意。
那寒意像一根針,狠狠刺入他混亂的腦海。
“欲破此局,先入死地!”
那八個血淋淋的古篆大字,如同閃電般再次劈開眼前的血霧!
一股冰冷到極致、也清醒到極致的洪流瞬間沖垮了恐懼的堤壩!
死地…這里就是死地!
退一步是死,進一步…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必須動起來!
必須讓他們動起來!
像水一樣流動起來,而不是像石頭一樣被各個擊碎!
一個近乎瘋狂、卻又在絕境中閃爍著唯一生路的念頭,在李策被血腥味和硝煙味充斥的腦海中瞬間成型!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如同刀子刮過喉嚨,帶起一陣刺痛,卻讓他的頭腦更加清晰。
“王老六!”
李策的嘶吼如同受傷孤狼的嗥叫,瞬間壓過了周圍的廝殺聲,精準地傳入一個正在拼死抵抗、獨眼中閃爍著兇光的老囚徒耳中,“帶還能動的兄弟!
搶下那個位置!”
他伸手指向城墻內側靠近城門樓的一小段凸出的馬面墻。
那里位置較高,能俯瞰城門內側通道,而且還有幾架廢棄的床弩和一堆備用的滾木!
獨眼王老六一愣,循著李策所指看去,瞬間明白了意圖。
那地方是控制城門內通道的關鍵!
“跟我來!”
他沒有任何猶豫,獨眼中爆發(fā)出兇悍的光芒,一刀劈翻眼前的敵人,招呼著身邊幾個還能站立的囚徒,如同幾頭負傷的野狼,朝著馬面墻方向拼死沖殺過去!
“趙四!
劉疤瘌!”
李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向另外兩個被逼到角落、渾身浴血、眼神中已帶死志的囚徒,“別他娘的等死了!
去城門洞!
頂住那根主抵門柱!
用命頂!撐住十息!
就十息!”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趙四和劉疤瘌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瘋狂和一絲被點燃的微光。
與其窩囊地被砍死,不如搏一把!
“拼了!”
兩人嘶吼一聲,爆發(fā)出最后的力氣,撞開糾纏的敵人,朝著下方城門洞那搖搖欲墜、木屑紛飛的主抵門柱猛撲過去!
李策自己則猛地矮身,避開一把橫掃而來的彎刀,順勢從一具尸體旁撈起一張沉重的硬弓和一壺散落的箭。
他足尖發(fā)力,蹬踏著冰冷的城磚,身體如同離弦之箭,朝著張猛倒下的方向沖去!
那里,兩名蒼狼士兵正獰笑著舉刀,準備給地上生死不知的巨漢補上致命一擊!
“滾開!”
李策怒吼,人在半空,弓弦已如滿月般被他雙臂的蠻力瞬間拉開!
弓臂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嘣!弓弦震響!
一支普通的羽箭撕裂空氣,帶著凄厲的尖嘯,精準無比地貫入一名蒼狼士兵的咽喉!
那人哼都沒哼一聲,仰面栽倒。
另一名士兵驚駭回頭,只見一道黑影裹挾著刺鼻的血腥味和冰冷的殺意撲至眼前!
刀光一閃!
冰冷的豁口刀鋒輕易地切開了皮袍和喉管!
溫熱的鮮血噴濺了李策一臉。
他看也沒看倒下的敵人,一把抓住張猛沉重的肩甲,爆發(fā)出全身的力氣,將這個魁梧的巨漢拖向旁邊一個相對安全的、被尸體和雜物半掩的垛口死角。
就在李策將張猛拖入死角的瞬間,王老六帶著僅存的五六個囚徒,終于渾身浴血地沖上了馬面墻!
他們迅速掀開覆蓋在床弩上的油布。
“上弦!快!”
王老六的獨眼死死盯著下方城門洞,嘶聲咆哮。
囚徒們顧不上喘息,用血肉模糊的手抓住冰冷的絞盤,用盡全身力氣開始轉動!
吱嘎嘎——令人牙酸的絞盤聲響起,粗如兒臂的弩弦被一點點拉開。
城門洞下,趙四和劉疤瘌如同瘋魔!
兩人用肩膀、用后背、用整個身體死死頂住那根在巨大撞擊下不斷顫抖、裂痕蔓延的主抵門柱!
每一次撞擊,都像重錘砸在他們身上,震得他們口鼻溢血,內臟仿佛都要移位!
但他們咬碎了牙,瞪裂了眼,如同兩根釘進大地的鐵釘,半步不退!口中發(fā)出野獸般的嘶吼:“頂住!頂住啊——!”
“一、二、三……”李策靠在冰冷的垛口后,急促地喘息著,沾滿血污的臉上只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死死盯著城門洞的方向,心中默數著那決定生死的十息!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緊緊按在胸前囚衣下那本兵書的位置,冰涼的觸感是此刻唯一的錨點。
轟!轟!城門外的撞擊越來越猛烈,城門內側的抵門柱發(fā)出令人絕望的斷裂聲!
趙四和劉疤瘌七竅流血,身體在巨大的沖擊力下劇烈顫抖,眼看就要被震飛!
“好了!”
馬面墻上,王老六發(fā)出破鑼般的嘶吼!
一架床弩終于艱難地完成了上弦,粗大的三棱弩箭閃爍著幽冷的寒光,直指下方城門洞內側!
“射!”
王老六的獨眼因用力而幾乎凸出眼眶!
嗡——!
巨大的床弩發(fā)出沉悶的咆哮!
足有小臂粗細、通體由硬木包裹鐵芯的三棱弩箭,化作一道撕裂視線的黑色閃電,裹挾著毀滅一切的動能,狠狠射入城門洞內側上方——
那里,正擠滿了等待城門撞開后第一時間涌入的蒼狼精銳士兵!
噗!噗嗤!噗嗤嗤——!
恐怖的穿透聲連成一片!狹窄的城門洞內側瞬間變成了血肉磨坊!
弩箭如同串糖葫蘆般,將擠在最前面的七八名蒼狼重甲步兵連同他們手中的巨盾一起洞穿!
殘肢斷臂混合著破碎的甲胄和內臟四處飛濺!
滾燙的鮮血如同瀑布般潑灑下來,淋了下方死命頂門的趙四和劉疤瘌滿頭滿臉!
慘叫聲凄厲得如同地獄惡鬼的合唱!
這突如其來的、來自頭頂的毀滅性打擊,讓后續(xù)準備涌入的蒼狼士兵魂飛魄散!
洶涌的勢頭為之一滯!
“就是現在!”
李策眼中厲芒爆射,如同蟄伏已久的兇獸終于亮出了獠牙!
他從藏身處一躍而起,抄起地上一根斷裂的、沾滿腦漿和鮮血的狼牙棒,用盡全身力氣朝著城門洞方向嘶聲狂吼,聲音如同驚雷炸響:
“開城門——!殺出去——?。。 ?/p>
這吼聲如同魔咒!
下方,被鮮血澆透、如同血人般的趙四和劉疤瘌,在短暫的錯愕后,爆發(fā)出野獸般的咆哮!
兩人用盡最后一絲力氣,不是頂住,而是狠狠地將身體撞向那根早已布滿裂痕的主抵門柱!
咔嚓!轟隆——!
抵門柱終于徹底斷裂!
沉重的城門在失去了最后的支撐后,被外面巨大的原木猛地撞開一道縫隙!
“殺——?。?!”
馬面墻上,王老六和剩下的囚徒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發(fā)出了震天的咆哮!
他們不再操作床弩,而是抄起手邊一切能用的武器——
長矛、短斧、甚至石頭,如同下山的猛虎,順著城墻內側的階梯,朝著那被撞開的城門縫隙狂沖而去!
李策緊隨其后,他左手捂著劇痛的傷處,右手緊握那柄豁口長刀,冰冷的眼神掃過混亂的戰(zhàn)場。
他看到遠處角樓,守將趙德才肥胖的身影正被親兵架著,倉惶地沿著城墻內側的甬道向后逃竄。
李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毫不猶豫地轉身,匯入那沖向城門洞的決死洪流!
城門洞內一片狼藉,血腥味濃得化不開。
被床弩射穿的尸體堆疊如山,后續(xù)的蒼狼士兵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打擊和城門內沖出的、狀若瘋魔的囚徒們震懾,陣腳大亂!
“鑿穿他們!沖出去才有活路!”
李策的聲音在混亂中如同鋒利的匕首,精準地切入每一個囚徒的耳中。
他揮刀格開一支刺來的長矛,身體如同泥鰍般滑步前沖,豁口長刀帶著一股狠辣的刁鉆角度,從一個蒼狼士兵肋下的皮甲縫隙狠狠捅入!
手腕一擰!鮮血噴濺!
囚徒們爆發(fā)出最后的兇性,在王老六的帶領下,如同燒紅的尖刀,狠狠捅進了城門洞外因混亂而略顯松散的蒼狼先鋒陣列!
他們不戀戰(zhàn),不糾纏,只是朝著一個方向——遠離城墻的方向,拼死沖殺!
李策殿后,手中的豁口長刀每一次揮出都帶走一片血肉。
他左臂的傷口已經麻木,每一次發(fā)力都伴隨著撕裂般的劇痛,但身體的動作卻越發(fā)冰冷精準。
他眼角的余光掃過城墻上方,看到那面代表著守將權威的、繡著“趙”字的人旗。
正隨著趙德才倉惶的身影,消失在角樓的拐角,朝著遠離戰(zhàn)場的后方狼狽逃去。
“廢物?!?/p>
李策心中只閃過這兩個冰冷的字眼,隨即不再理會。
他猛地矮身,避過一把橫掃的彎刀,同時長刀反撩,切斷了一名蒼狼士兵的腳筋。
前方,王老六他們終于在付出又幾條人命的代價后,短暫地撕開了一道口子!
“走!”李策低喝一聲,不再戀戰(zhàn),轉身匯入沖出重圍的殘兵之中。
冰冷的寒風裹挾著雪沫,如同刀子般刮在臉上。
身后是黑石城城門洞內煉獄般的景象和蒼狼士兵憤怒的咆哮追擊聲。
身前,是茫茫雪原和未知的黑暗。
李策攙扶著幾乎昏迷的張猛,跟著僅存的七八個渾身浴血、如同地獄歸來的囚徒。
踉蹌著沖入風雪彌漫的曠野,將那座燃燒著戰(zhàn)火、彌漫著絕望和背叛的城池甩在身后。
---
黑石城西側,一處地勢略高的緩坡上。積雪覆蓋著枯草,風在這里似乎小了一些。
一隊沉默肅立的騎兵如同黑色的巖石,無聲地矗立著。
他們甲胄精良,馬匹雄健,與黑石城守軍的破敗形成了鮮明對比。
為首一員將領,身形魁梧如鐵塔,身披玄色鐵甲,外罩一件洗得發(fā)白的暗紅戰(zhàn)袍。
濃眉如墨,鼻梁高挺,下頜線條剛硬如斧鑿,正是黑石城守軍中唯一能戰(zhàn)的將領,副將周撼山。
他端坐于戰(zhàn)馬之上,右手按著腰間佩劍的劍柄,指關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一雙深邃銳利的眼睛,如同鷹隼般穿透飄舞的雪幕,死死盯著遠處陷入火海與混亂的黑石城城墻,尤其是城門洞附近那煉獄般的景象。
他看到了城門被撞開時飛濺的木屑和絕望的抵門柱斷裂。
他看到了馬面墻上那突然爆發(fā)的床弩,將城門洞內化作血肉屠場。
他更看到了那如同困獸般、卻爆發(fā)出驚人兇悍和詭異默契的死囚小隊。
如何在絕境中組織起一次決死的反沖鋒,硬生生從地獄門口撕開一道縫隙,沖了出來!
當李策在城門洞內殿后,用那柄豁口長刀精準而冷酷地收割生命,最后攙扶著同伴沖入雪原時,周撼山按在劍柄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他身邊的親兵隊長,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精悍漢子,順著主將的目光看去,低聲開口,語氣帶著一絲難以置信:“將軍,是死囚營那幫渣滓?
領頭那個…好像是姓李的囚徒?他們…他們竟然沖出來了?”
周撼山沒有回答。
他的目光依舊鎖定著風雪中那幾個踉蹌遠去、如同浴血孤狼般的身影。
許久,他那如同磐石般冷硬的臉上,才緩緩扯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絲極其復雜、難以言喻的紋路。
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種沉重的、帶著鐵銹味的審視。
“傳令,”周撼山的聲音低沉,如同悶雷滾過雪原,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斥候營,前出三十里,嚴密監(jiān)視蒼狼主力大營方向任何異動!
飛騎快報,繞過黑石城。
直送北線大營!報:黑石遇襲,趙德才怯戰(zhàn)棄城,守軍潰散,僅余死囚營殘部十數人浴血突圍。
另…”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風雪中那幾乎消失的黑點,一字一句道,“記下:死囚李策,臨危不亂,于城破之際聚攏殘兵,指揮若定,率部反擊,斃敵逾百,挫敵銳氣,力挽危局,保我黑石軍殘存之元氣。此戰(zhàn),當為首功!”
“首功?”親兵隊長愕然,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一個死囚?首功?
周撼山緩緩轉過頭,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睛看向親兵隊長,里面沒有絲毫溫度,只有一片沉凝如鐵的冰冷:“照我說的記。
每一個字,都不許錯。”
風雪更急了,呼嘯著掠過曠野,卷起千堆雪沫。
周撼山最后望了一眼黑石城方向沖天的火光和濃煙,猛地一勒韁繩,調轉馬頭。玄甲紅袍的身影在風雪中顯得格外高大而孤絕,他的聲音低沉地融入風中,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
“此間事了,帶那個李策…來見我。
秘密帶來?!?/p>
風雪如晦,吹動著周撼山暗紅的戰(zhàn)袍下擺。
他身后的親兵隊長肅然應諾,眼神卻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片茫茫風雪深處——
那里,幾個渺小的黑點正頑強地掙扎前行,仿佛隨時會被這無情的天地吞噬。
而更遠處,在風雪與黑暗交織的地平線盡頭。
一點極其微弱、卻透著不祥猩紅的火光,在蒼狼大軍主力盤踞的方向,若隱若現地跳動了一下,如同巨獸睜開了一只嗜血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