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廠值房的燭火，終年搖曳著一股陰冷潮濕的氣息，仿佛連火光都被那無處不在的壓抑浸染得失去了溫度。劉僑指尖的羊脂玉扳指，在昏暗光線下泛著油膩膩的光，緩慢而用力地轉動著，幾乎要在紫檀木案面上碾出一道痕來。他面前攤開的，是番役們最新送來的監(jiān)視記錄，字里行間充斥著“循規(guī)蹈矩”、“埋首賬房”、“深居簡出”等字眼。
“啪！”
記錄被猛地掃落在地，紙頁散開。劉僑胸腔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被壓抑的怒吼，像一頭被拂逆了意志的困獸。“好一個‘循規(guī)蹈矩’！好一個‘埋首賬房’！李三才這老匹夫，倒是給他那來歷不明的野種找了個好窩囊！”他聲音嘶啞，帶著毒蛇吐信般的咝咝聲，“咱家倒要看看，你這龜殼能有多硬！”
他霍然起身，玄色飛魚服的袍角在陰冷空氣中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八麄儾豢蟿樱捅扑麄儎?！把這潭水給我攪渾！”命令像淬了冰的刀子，擲向垂手侍立的番役頭目，“三天！三天之內，咱家要讓京城的大小茶館、酒肆、坊間巷陌，都傳遍李御史府邸的‘奇聞異事’！怎么做，還要咱家教你們嗎？”
“奴才明白！”番役頭目身子伏得更低，聲音帶著顫音，如同秋蟬，“定叫那‘白光妖人’、‘北邊細作’的名頭，響徹京師！”
謠言，如同被瘟疫之風吹起的蒲公英種子，一夜之間悄無聲息地撒遍了京城的每一個角落。
起初只是竊竊私語。
“聽說了嗎？李御史府上……不太干凈?！?/p>
“咋了？鬧鬼？”
“比鬧鬼還邪乎！說是藏了個能眼放白光、口吐黑煙的妖人！是北邊韃子派來的奸細！”
“不能吧？李大人是清官……”
“清官？清官家里能出這邪事兒？我表舅的二姨夫在李府后巷倒夜香，親眼所見！那白光，亮得嚇人，跟鬼火似的！”
流言迅速發(fā)酵、變形，越傳越離奇，越傳越惡毒。從“眼放白光”發(fā)展到“剪紙成兵”、“撒豆成兵”，從“北邊細作”關聯到“白蓮教妖術”、“詛咒陛下”。內容荒誕不經，卻精準地戳中了市井小民對神秘力量的恐懼和對官宦之家隱秘的窺探欲。
不過兩三日功夫，話題已從街頭巷尾的竊竊私語，蔓延至士子聚集的茶館酒肆。幾個穿著長衫的讀書人聚在一起，神色凝重地議論。
“空穴不來風??！李大人近年屢屢抨擊朝政，莫非真是被妖人蠱惑了心竅？”
“說不定是養(yǎng)寇自重，借此邀名？”
“若真是白蓮教妖人匿藏府中，那李三才其心可誅！”
甚至早朝之時，都有御史臺的言官收到風聞奏事的密報，雖未敢直接上本，但那打量李三才的眼神，已帶上了幾分探究與疏離。
壓力，如同無形的蛛網，一層層纏繞上來，勒得李府幾乎喘不過氣。管家面色惶急地多次向李三才匯報外間風聞，府中下人也開始用異樣的眼神偷偷打量沈恪，在他經過時迅速噤聲，等他走遠又聚攏低語。
沈恪自己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這彌漫的惡意。他去賬房的路上，隱約聽到兩個灑掃仆婦的低語：“……就是他吧？看著白白凈凈，不像啊……”
“人不可貌相！聽說那妖法能變臉……”
他握緊了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枚東廠的銅哨，在貼身暗袋里，冰涼得像一塊永不融化的寒冰。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試圖淹沒他。離開？找個深山老林隱居？這個念頭再次不受控制地冒出來。但他立刻又將其摁了下去。天下之大，何處能真正避開東廠的耳目？離開李府的庇護，他只會死得更快。
絕望之下，他反而被逼出了一股狠勁。他想起劉僑那陰鷙的眼神，想起那枚銅哨，想起李三才的維護和王幕僚逐漸轉變的態(tài)度。
“不能坐以待斃?！彼麑ψ约赫f。謠言殺人，最是無形。破解謠言，亦需非常之法。
他再次將自己關在房中，但這次不是恐慌，而是極度的冷靜。他鋪開紙筆，開始以理工科的邏輯思維，像解一道復雜的應用題一樣，分析眼前的困局。
核心問題： 東廠散布“妖人”謠言，旨在污名化他，進而打擊李三才。
對方優(yōu)勢： 掌握輿論渠道，謠言內容獵奇，易于傳播，符合民眾迷信心理。
己方劣勢： 被動辟謠效果差，越描越黑；“手機”秘密無法公開解釋；缺乏反擊的直接證據。
突破口： 謠言本身荒誕不經，缺乏細節(jié)支撐；民眾對“祥瑞”、“異兆”同樣有接受心理；需轉移焦點，或對謠言進行“再詮釋”。
一個大膽的、近乎冒險的計劃，在他腦中逐漸成形。
他求見李三才，開門見山：“大人，近日市井流言，學生已有耳聞。彼等污學生為‘妖人’，實乃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學生有一策，或可應對，但需大人決斷。”
李三才正為此事心煩，揉著額角：“講?！?/p>
“彼既言‘白光’，我們便不否認‘異象’?！鄙蜚≌Z出驚人，看到李三才驟然銳利的目光，他繼續(xù)冷靜說道，“然則，異象未必是妖異，亦可為‘祥瑞’?！?/p>
“祥瑞？”
“正是。學生翻閱雜書，曾見記載，古之賢臣出世，天有異兆。如商相伊尹，空桑中有白光；漢相蕭何，亦有星輝入夢之說。彼等既可誣白光為妖法，我等何不釋其為‘文曲星輝映照，賢才輔佐明臣’之兆？學生不才，不敢自比古賢，然大人乃朝廷棟梁，清流砥柱，天現異象預示賢才來投，以助大人匡扶社稷，此說豈不比那無稽的‘妖人’之說，更顯堂堂正正，更易令人信服？”
李三才愣住了，他萬萬沒想到沈恪會從這個角度入手。這思路堪稱奇詭，卻又在不可能中硬生生劈出了一條可能的縫隙！
“然……然此說過于牽強，如何取信于人？”李三才沉吟。
“單靠口說自然不足。”沈恪成竹在胸，“需有‘巧合’為之佐證。學生聽聞，上月京郊有老農稱夜見流星墜于城西，其時與學生入府時間相近？又聞，國子監(jiān)有監(jiān)生夜讀，曾見窗外有奇光一閃而逝，疑為眼花了？此類零散傳聞，稍加引導，便可與‘文曲星輝’、‘天降賢才’附會?！?/p>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此外，學生或可再現‘微光’，但此次，需在‘恰當’之時，‘恰當’之地，讓‘恰當’之人看見。比如，學生夜間于書房苦讀，窗扉微掩，燭火搖曳之下，手持一枚精心打磨的銅鏡或水晶，偶反射月光于窗外，被更夫或巡夜家丁‘偶然’瞥見……其光柔和，絕非彼等所言慘白妖光。屆時，府中可悄然放出消息，言李公子（學生）夜讀常有微光相伴，乃精誠所至，思慮之光華外顯……”
李三才聽得眼中精光連閃。這一手“偷梁換柱”、“釜底抽薪”，簡直是將東廠的毒計反過來利用！雖然冒險，卻大有可為！他猛地一拍大腿：“好！置之死地而后生！與其被動辟謠，不如主動引導！此計甚妙！”
計劃迅速被秘密執(zhí)行。李三才動用了自己的關系網絡，開始在士林和民間悄然引導輿論方向。同時，一場精心設計的“祥瑞目睹”事件，也在數日后一個云淡風輕的夜晚悄然上演。
數日后，市井間的流言開始悄然變調。
“哎，聽說了嗎？那李府的白光，好像不是妖法……”
“那是啥？”
“說是文曲星下凡哩！落在李大人府上了！那天晚上，好幾撥人都看見啦，柔和得很，是祥光！”
“怪不得李大人近來氣色那么好，原來是得了天助！”
“聽說那位李公子，過目不忘，算學通天，正是星君轉世來輔佐李大人的！”
雖然依舊離奇，但“祥瑞”之說，顯然比“妖人”更容易被大眾接受，也更符合官方的政治正確。東廠散布的謠言，如同撞上了一堵柔軟的棉花墻，力道被迅速消解分化。
劉僑在值房內再次摔了茶杯。他臉色鐵青，聽著番役匯報輿論的逆轉。
“好……好一個李三才！好一個沈?。【垢胰绱?！”他咬牙切齒，沒想到對方竟用這種方式破了他的局。他感覺自己一拳打空，反而差點閃了腰。
“千戶大人，是否再加把火……”
“加什么火？！”劉僑厲聲打斷，“現在再咬死妖人，就是和‘祥瑞’對著干，你想讓東廠成為笑柄嗎？蠢貨！”
他喘著粗氣，眼中兇光更盛：“罷了，謠言之事，暫且放下。他們這是逼咱家動真格的！給咱家盯死那個沈?。∷囊慌e一動，吃飯喝水，見了誰，說了什么話，咱家都要知道！我就不信，抓不到他真正的把柄！”
風波看似暫時平息，但沈恪和李三才都清楚，東廠的退讓只是暫時的。劉僑的注意力，已經被更加集中、更加兇狠地吸引到了沈恪身上。那根無形的絞索，正在暗中收緊。
而沈恪，在經歷了這場輿論戰(zhàn)的洗禮后，眼神變得更加沉穩(wěn)。他再次拿出手機，看著屏幕上僅存的25%電量，目光銳利如刀。
生存，從來不是忍出來的，是斗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