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才的書房內,沉香繚繞,卻壓不住空氣中那根緊繃的弦。一份由同僚密送而來的抄報被隨意扔在紫檀木案上,上面記錄著近日市井間關于“李府祥瑞”與“東廠妖言”的激烈交鋒,雖暫占上風,但字里行間仍能感受到暗流洶涌。李三才背著手,站在窗前,望著庭院中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的翠竹,眉頭鎖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
“樹欲靜而風不止?!彼従忛_口,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卻又透出鋼鐵般的決斷,“劉僑此番受挫,絕不會善罷甘休。謠言雖暫歇,然‘沈恪’此人來歷不明,終是其手中可做文章的把柄。下一次,他的手段只會更狠更毒,直指要害?!?/p>
他轉過身,目光如實質般落在沈恪身上,那目光里有審視,有考量,更有一種即將落子的決絕。“恪兒,眼下破局,需雙管齊下,為你正名生根,方可抵御風雨。有兩個辦法,你且聽仔細?!?/p>
沈恪心中一凜,立刻屏息凝神:“學生謹聽大人教誨?!?/p>
“其一,李代桃僵,釜底抽薪?!崩钊诺闹讣庠诎干弦环菘瞻椎膽籼臅宵c了點,“我予你一個清白無疑的正式身份。即日起,你不再是無根無萍的‘沈恪’,而是我李三才的遠房侄兒,名‘李恪’。你祖籍蘇州府吳縣,家道中落,父母于去歲水患中雙雙亡故,田宅盡毀,你孤身一人,千里迢迢來京城投奔于我。此乃你全部‘身世’?!?/p>
沈恪呼吸微微一滯。這是要徹底重塑他的過去!
李三才不等他回應,繼續(xù)道:“相應的‘災荒文書’、吳縣衙門的勘合印記(仿制)、乃至族中旁支的‘證言’,我已讓人著手辦理,數(shù)日內即可完備。順天府那邊,也會有一份合乎程序的‘流民安置錄籍’。從律法、戶籍、人情世故上,‘李恪’此人將無懈可擊。如此,劉僑再想從你的來歷上做文章,便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p>
他目光深沉地看著沈恪:“此策可絕后患,但亦需你時刻謹記‘李恪’之過往,一言一行,皆需符合此人設,再無‘沈恪’半分痕跡。你可能做到?”
沈?。ù丝唐甬敺Q李恪)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起伏,重重頷首:“學生……侄兒明白!定不負大人苦心,此生唯有李恪?!彼溃@是目前最好的保護傘。
“好!”李三才眼中閃過一絲滿意,但隨即寒光更盛,“然,僅如此還不夠。劉僑此人,如跗骨之蛆,一味防守,終會為其所乘。故,需有其二:敲山震虎,以攻代守。”
他從案幾暗格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卻顯得異常沉重的卷宗,推到李恪面前。
“此乃劉僑去年督辦漕運時,勾結糧商,虛報損耗,私吞的一筆‘剿匪餉銀’的賬目明細。雖數(shù)額不足以扳倒他這棵大樹,但足夠讓他焦頭爛額,在東廠內部吃盡掛落?!?/p>
李恪翻開一看,里面時間、地點、人物、銀兩數(shù)目、甚至經手人的畫押暗記都清晰在列,顯然是通過極其隱秘的渠道獲得的鐵證。
“明日,我會讓人將這份東西,‘無意間’漏給都察院一位與劉僑素來不和的御史。無需正式彈劾,只需讓風聲巧妙地傳入東廠提督太監(jiān)的耳中即可。”李三才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劉僑此刻正因謠言失利而惱羞成怒,欲尋我等錯處。此時讓他后院起火,他必先忙于撲救自查,短時間內,再無暇他顧。這便為你我爭取了寶貴的時間。”
雙策并行,一守一攻,一正一奇,可謂老辣周密!李恪聽得心潮澎湃,又暗自心驚。這位大明御史的心思縝密和手段果決,遠超他的想象。
“一切但憑叔父做主!”李恪起身,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揖禮。這一次,動作流暢自然,帶著發(fā)自內心的敬服。
三日后,李府一改往日低調,張燈結彩,宴開數(shù)席。受邀而來的,多是李三才在都察院的同僚、門生故舊,以及一些關系密切的京官。名為“家宴”,實則意味深遠。
廳堂內,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氣氛正酣。李三才端杯起身,目光掃過全場,聲音洪亮而懇切:“今日設此薄宴,一為感謝諸位同僚平日關照,二來,也是有一件家事,需向諸位做個見證?!?/p>
眾人紛紛停下杯箸,側耳傾聽。
“此乃我侄兒,李恪。”李三才將站在身后的李恪引至身前,“他祖籍蘇州吳縣,本是書香門第,奈何去歲江南水患兇猛,其父母不幸罹難,家業(yè)蕩然無存。這孩子孤身一人,歷經千辛萬苦,才來到京城投奔于我?!彼哉Z間充滿感慨與憐惜,將一個落難書生投親的故事說得情真意切。
李恪適時地躬身行禮,面帶悲戚與感激交織的復雜神色,聲音微?。骸靶≈独钽。娺^諸位世伯、大人。幸得叔父收留,方有立錐之地?!彼亩Y儀經王幕僚嚴格調教和自身苦練,已頗為標準,加之面容俊朗,氣質沉穩(wěn),立刻贏得了不少好感。
李三才繼續(xù)道:“近日市井間有些許關于我府的風言風語,甚至牽涉到我這侄兒,言其是什么‘妖人’、‘細作’,實乃荒天下之大謬!皆因恪兒初來之時,身體不適,夜間讀書偶用一面祖?zhèn)鞯牧鹆хR映照燭火溫養(yǎng)目力,被不明就里的外人瞥見,以訛傳訛,竟編排出那等無稽之談!今日借此機會,一則讓恪兒與諸位見禮,二則也是澄清事實,還我侄兒一個清白,還我李府一個清凈!”
他這番話,半真半假,既解釋了“白光”的由來(推給琉璃鏡),又痛斥了謠言,更將李恪的“孤苦”與“清白”牢牢綁定,擲地有聲。
席間眾人皆是人精,豈會不懂其中深意?立刻便有人舉杯應和。
“原來如此!竟是這般緣故!”
“李大人何必動怒,小人嚼舌,自古有之,清者自清!”
“李公子一表人才,遭遇令人唏噓,如今得蒙大人庇護,也是不幸中之萬幸。”
“日后若再有宵小敢污蔑李公子清譽,我第一個不答應!”
氣氛頓時熱烈起來,眾人紛紛向李恪表達善意和慰問。李恪從容應對,舉止得體,言談間對于“蘇州風物”也能依據(jù)惡補的知識說上一二,對于“家中舊事”則巧妙以“悲痛不愿多提”帶過,反而更顯真實。
當一位與劉僑交好的官員看似關切地詢問“李賢侄如今在府中作何消遣?可曾讀些經濟之學?”時,李恪謙遜答道:“侄兒愚鈍,于圣賢書所得有限。只因家中原曾經營些許布帛生意,略通數(shù)算,如今便在府中賬房,幫叔父整理些舊日賬目,略盡綿力,不敢言經濟?!?/p>
回答得滴水不漏,既符合“商賈遺孤”的身份,又解釋了為何能接觸賬務,更顯得低調務實。
宴席散后,李?。ㄉ蜚。┻@個名字,以及他“落難投親、精通數(shù)算、被謠言所累”的形象,算是初步在京官的小圈子里立住了。
夜深人散,李三才將一枚溫潤的和田玉佩放在李恪手中,玉佩背面,工整地刻著“李恪”二字。
“此乃你‘父親’舊物,日后隨身佩戴?!崩钊耪Z氣深沉,“從今日起,世間只有李恪。劉僑的賬冊,明日也會送出去。但切記,此舉只能換來一時安寧。東廠之毒,不會輕易消散。你仍需謹言慎行,尤其是你那些‘奇巧’之物與‘異域’之學,不可再輕易示人?!?/p>
李?。ňo握玉佩,感受著那沉甸甸的質感與責任):“侄兒明白。定不負叔父再造之恩,亦不會授人以柄。”
他回到房中,看著鏡中那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指尖摩挲著玉佩上深刻的筆畫。
李恪。
這個名字,從此便是他的甲胄,也是他的枷鎖。
窗外月色清冷,他知道,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但此刻,他腳下已不再是虛無的流沙,而是有了第一塊,浸透著智慧與博弈的、堅實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