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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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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拄著錘柄,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肺部火燒火燎,手臂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幾乎抬不起來。汗水順著下巴滴落,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深色印記?;⒖诹验_的口子被汗水和鐵銹浸染,火辣辣地疼。

周教授走過來,蹲下身,仔細檢查著拆下來的零件和暴露出來的軸頸。他布滿老繭的手指拂過磨損嚴重的金屬表面,眉頭皺得更緊。

“軸頸磨損嚴重,尺寸超差至少0.3毫米。軸承也完了,滾珠都碎了?!彼曇舻统粒瑤е环N凝重的壓力,“這已經(jīng)不是除銹能解決的了。得修,得改。沒有精密的加工設(shè)備,沒有合適的替換件,這就是個死局?!?/p>

死局?這兩個字像冰錐,瞬間刺穿了我剛剛?cè)计鸬哪屈c微弱的火焰。我抬頭看向那臺巨大的機器,它像一個被剝開一部分的鋼鐵怪物,露出內(nèi)部猙獰的銹蝕和磨損。剛才撬開軸承座的勝利感瞬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無力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現(xiàn)代化的機床,沒有精密的測量儀器,沒有合格的備件,在這間破倉庫里,我們拿什么去修復這臺早就被時代淘汰的廢鐵?

倉庫里一片死寂,只有爐子里煤塊燃燒發(fā)出的噼啪輕響。絕望的陰影,再次悄然籠罩下來。

“辦法…是人想出來的?!敝芙淌诘穆曇舸蚱屏顺聊桓?,卻異常沉穩(wěn)。他站起身,走到工作臺前,拿起幾張泛黃的圖紙,又翻出幾本同樣破舊的專業(yè)書籍,書頁邊緣都卷了毛邊?!皼]有精密車床?我們用手!用最原始的辦法!刮研!”

“刮研?”我愕然。那是上個世紀老鉗工修復精密平面才用的笨辦法,用三角刮刀一點點手工刮削金屬表面,靠經(jīng)驗和感覺來達到精度要求。效率低得令人發(fā)指,對操作者的技藝和耐心要求更是苛刻到變態(tài)。用來修復這種大型曲軸主軸承的軸頸?簡直是天方夜譚!

“對,刮研!”周教授的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軸頸的圓度和圓柱度,就是靠手,靠眼,靠千分尺,一刀一刀刮出來!軸承座孔也一樣!沒有替換件?那就自己造!用我們能找到的最好的鋼料,自己鍛打,自己退火,自己粗加工,然后…還是刮研!把孔刮圓,刮到尺寸!”

他拿起工作臺上那把三角刮刀,刀刃在昏暗的光線下閃著寒光。“這活兒,吃人。吃你的時間,吃你的力氣,更吃你的心氣兒!干不干?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p>

我看著那把三角刮刀,又看看師父眼中那近乎偏執(zhí)的光芒。王浩得意的臉,小燕嘲諷的眼神,鉆戒刺目的光……這些畫面再次閃過腦海。后悔?我還有什么可后悔的?我早就被剝得只剩一副骨頭架子了!吃人?那就看看,是這活計先吃了我,還是我先把它啃下來!

“干!”我再次吐出這個字,聲音嘶啞,卻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狠戾。我走過去,從師父手里接過那把冰冷的刮刀。刀柄粗糙,沉甸甸的,帶著金屬特有的寒意。

“從最基礎(chǔ)的平面刮削開始練?!敝芙淌谥钢ぷ髋_上一塊巴掌大的、表面坑洼不平的鑄鐵平板,“刮到能當鏡子照,刮到放一滴機油在上面,能均勻鋪開不聚攏。什么時候練到這個火候,什么時候碰那根軸?!?/p>

沒有捷徑,沒有討價還價。只有最原始、最笨拙、最考驗意志的重復。

我拿起那塊鑄鐵平板,固定在臺鉗上。舉起三角刮刀,回憶著師父演示的動作要領(lǐng):身體前傾,重心下沉,手腕發(fā)力,刀刃以一個特定的角度切入金屬表面,短促、有力、精準地刮削。

“嗤…”

第一刀下去,聲音沉悶,只刮下一點微不足道的鐵屑,在平板表面留下一條歪歪扭扭、深淺不一的劃痕。虎口剛剛結(jié)痂的傷口再次崩裂,血絲滲出。

“角度不對!力道太飄!下盤不穩(wěn)!”周教授嚴厲的聲音在耳邊炸響。

我咬牙,調(diào)整姿勢,再次運刀。

“嗤…嗤…”

單調(diào)的刮削聲在倉庫里響起,一聲又一聲,枯燥得令人發(fā)瘋。汗水很快浸透了后背,手臂酸脹得如同灌鉛。視線開始模糊,汗水滴落在冰冷的鑄鐵平板上,瞬間蒸發(fā)。平板上的刮痕依舊雜亂無章,距離“鏡子”的標準,差了十萬八千里。

時間失去了意義。只有酸痛的手臂,模糊的視線,和那一聲聲似乎永無止境的“嗤…嗤…”聲。疲憊像潮水般一波波沖擊著意志的堤壩。放棄的念頭無數(shù)次在腦海中閃現(xiàn)。太慢了,太蠢了,根本不可能完成……但每當這時,小燕那條炫耀鉆戒的朋友圈就會像幽靈般浮現(xiàn),那刺目的光芒像鞭子一樣狠狠抽打在我的神經(jīng)上。

“嗤!”

我猛地發(fā)力,刀刃狠狠刮過平板,帶起一溜稍大的鐵屑,但也留下了一道更深的凹痕。急躁和憤怒只會讓情況更糟。

“心浮氣躁,屁用沒有!”周教授的聲音冷得像冰,“刮研,磨的是性子!沉下去!心沉下去!刀才穩(wěn)!”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把那些翻騰的雜念壓下去。再次睜開眼,目光只聚焦在刀尖接觸的那一小塊金屬區(qū)域。力量從腰腹發(fā)出,傳遞到手臂,手腕微調(diào),刀刃以一個精準的角度切入……

“嗤……”

這一次,聲音似乎輕快了一絲,留下的刮痕也顯得均勻、流暢了一點。雖然依舊微不足道,但那一絲微妙的變化,像黑暗中的一點火星,微弱,卻足以點燃希望。

日復一日。倉庫里唯一的計時工具,是那扇高高天窗外光線的移動。從天蒙蒙亮到日上三竿,再到暮色四合,最后只有昏黃的燈泡和爐火映照。手臂的酸痛從尖銳到麻木,虎口的傷口結(jié)了痂,又磨破,再結(jié)痂,最后變成一層厚厚的老繭。汗水浸透的工裝,在爐火旁烘干,第二天再被汗水浸透,留下白色的鹽漬。

鑄鐵平板上的坑洼,在一刀一刀、日復一日的刮削下,以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極其緩慢地變得平整。從最初的雜亂劃痕,到漸漸出現(xiàn)交叉的、細密的網(wǎng)紋,再到網(wǎng)紋越來越細密均勻。當某一天,我抹去上面的鐵屑和汗?jié)n,將一滴渾濁的機油小心翼翼地滴在上面時,那滴油珠沒有聚攏,而是像被一只無形的手輕柔地推開,均勻地、緩慢地鋪滿了整個刮削過的區(qū)域,形成一層極薄、極均勻的油膜,在燈光下反射出溫潤的光澤。

成了!

巨大的、難以言喻的成就感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疲憊和酸楚!我猛地抬起頭,看向一直沉默地坐在工作臺前、仿佛只是背景的周教授。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下了手中的筆,正靜靜地看著我,看著那塊平板,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深邃的眼睛里,清晰地映著爐火跳動的光芒,也映著我此刻激動得有些扭曲的臉。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站起身,走到那臺巨大的、被拆解了一半的機器旁,指了指那根粗大的、磨損嚴重的曲軸主軸頸。

“開始吧?!敝挥腥齻€字。

我用力點頭,拿起三角刮刀,走向那根冰冷的、象征著更高挑戰(zhàn)的鋼鐵主軸。刀尖觸碰到粗糙磨損的軸頸表面時,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和沉穩(wěn),取代了之前的笨拙和急躁。手臂的酸痛依舊存在,但每一次運刀,都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精準和耐心。刮刀刮過金屬的聲音,不再單調(diào),仿佛有了某種韻律,緩慢而堅定地蠶食著銹蝕和磨損。

時間在刮刀的起落間悄然流逝。倉庫里,爐火明滅,燈光昏黃。圖紙堆得越來越高,上面布滿了反復修改的痕跡和復雜的計算。周教授像個不知疲倦的精密儀器,計算著每一個微小的尺寸公差,設(shè)計著替代零件的結(jié)構(gòu),用簡陋的工具測量著每一次刮削后微乎其微的進給量。

我則像一個沉默的、不知疲倦的苦行僧,所有的精力都傾注在那把三角刮刀和冰冷的軸頸上。汗水無數(shù)次模糊視線,手臂無數(shù)次酸痛到抬不起來,虎口的老繭一次次磨破又愈合。每一次精疲力竭,想要放棄時,眼前總會閃過那刺眼的鉆戒光芒,那根指向門外的手指,那冰冷的饅頭……它們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瞬間清醒,驅(qū)動著酸痛的手臂再次舉起刮刀。

“嗤…嗤…”

刮削聲成了倉庫里永恒的背景音。軸頸表面那些凹凸不平的磨損痕跡,在無數(shù)次的刮削下,一點點被磨平,露出金屬本身略帶灰暗的光澤。圓度在千分尺的反復測量下,艱難地、一絲絲地向著理想數(shù)值靠近。

除了修復主軸頸和軸承座,我們還要面對更棘手的難題——核心的控制系統(tǒng)。那臺老古董原型機的大腦,是早已被淘汰的、基于過時芯片的硬接線邏輯控制板,脆弱得像塊風化的餅干,而且沒有任何可用的技術(shù)資料。

“必須推倒重來?!敝芙淌诙⒅菈K布滿灰塵、線路板都開始脫焊的控制板,語氣斬釘截鐵,“用現(xiàn)代PLC(可編程邏輯控制器)替代,重新設(shè)計控制邏輯和算法?!?/p>

PLC?編程?我愣住了。我的專業(yè)是機械設(shè)計與制造,對電氣控制,尤其是編程,只能算略知皮毛。在這個與世隔絕、連臺像樣電腦都沒有的破倉庫里,搞一套全新的控制系統(tǒng)?

“不懂就學!”周教授丟給我?guī)妆揪砹诉叺摹㈥P(guān)于PLC編程和工業(yè)自動化的書籍,封面都磨得發(fā)白了,“硬件我想辦法,軟件,你啃!三個月,我要看到它能按我們的指令動起來!”

壓力像山一樣壓下來。白天,我繼續(xù)和那根頑固的軸頸搏斗,汗水混著鐵銹。晚上,當周教授在爐火旁打盹時,我就著昏黃的燈光,一頭扎進那些晦澀難懂的專業(yè)書籍里。那些陌生的指令、復雜的邏輯圖、時序圖,像天書一樣折磨著我的神經(jīng)。困意像潮水般涌來,眼皮重若千斤。我狠狠掐自己的大腿,用疼痛驅(qū)趕睡意,一遍遍啃著那些艱澀的概念,在草稿紙上反復畫著邏輯流程圖。

有時實在看不懂,就搖醒靠著打盹的周教授。他往往只是睜開惺忪的睡眼,瞥一眼我的問題,用最簡練、甚至有些粗暴的語言點出關(guān)鍵,然后倒頭又睡。沒有溫情的講解,只有冷酷的提點。

“師父,這個PID控制算法的參數(shù)整定,書上說的太籠統(tǒng)了…”

“比例調(diào)小,積分調(diào)大,微分看情況!自己試!機器是試出來的,不是算出來的!別像個娘們兒一樣磨嘰!”

“那這個位置反饋信號的干擾濾波…”

“RC濾波!參數(shù)自己算!算不準就換電容電阻試!手邊有什么用什么!別指望實驗室!”

他的方法粗暴直接,卻像一把鋒利的錐子,總能刺破我思維上的迷霧。在無數(shù)個油燈枯盡的深夜,在無數(shù)次失敗和調(diào)試中,那些冰冷的知識點,終于一點點被我生吞活剝地咽了下去,融入了血肉。

信封里的錢,像烈日下的冰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買二手PLC模塊、買最基礎(chǔ)的電子元件、買質(zhì)量稍好的軸承鋼坯料、買維持兩個人基本生存的米面糧油……每一分錢都要精打細算。我和師父的伙食標準降到了最低限度,清水煮掛面是常態(tài),偶爾加個雞蛋就是奢侈。衣服破了,自己用粗針大線縫補。為了省電,晚上大部分時間只點一盞瓦數(shù)最低的燈泡。

有一次,為了買一塊關(guān)鍵的、用于信號處理的二手芯片,我們幾乎掏空了最后一點錢?;貋淼穆飞希?jīng)過一個熱氣騰騰的包子鋪。那剛出籠的肉包子的香氣,像無數(shù)只小手,瘋狂地撓抓著我的胃袋。我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腳步頓了一下。

走在前面的周教授似乎察覺到了,他沒回頭,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餓著點,干活才有力氣。飽暖思**,懂不懂?”

我猛地驚醒,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快步跟上。胃里的饑餓感依舊灼燒,但心頭的火苗卻燒得更旺了。我攥緊了口袋里那塊冰冷的芯片,仿佛攥著通向未來的鑰匙。


更新時間:2025-08-25 04:0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