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穿那身刺眼的水紅宮裝，也沒有披那件灰鼠皮斗篷。只挑了一件顏色最素凈、近乎月白的舊衣裙，外面罩了件半舊的青色比甲，頭發(fā)松松挽起，除了一支最簡單的銀簪，再無半點裝飾。
鏡子里的人，蒼白，消瘦，洗盡鉛華，反倒透出一種近乎脆弱的、易碎的清冷。像一尊冰雕，碰一碰就會碎裂。
很好。
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南苑果然僻靜，雪地里只有寥寥幾行腳印。暖閣就在梅林深處，飛檐一角從覆雪的枝椏間探出。
我算準了時辰，不早不晚。
然后，我走進了梅林，挑了一處枝椏橫斜、紅梅開得最盛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寒風卷著雪沫和冷梅幽香，穿透單薄的衣衫，冷得人牙齒都在打顫。
時間一點點過去。
腳凍得快要失去知覺時，遠處終于傳來了腳步聲。不止一人，步伐沉穩(wěn)，伴隨著低低的交談聲。
“……北狄遣使呈遞國書，言語間頗多倨傲，似有試探之意……”
“呵，赫連灼剛死，內部亂成一團，倒有臉來試探？晾著他們……”
是蕭衍的聲音。冷靜，威嚴，帶著處理政務時特有的不容置喙。
我的心跳驟然加快，血液卻像是凍住了一般，流動緩慢。我微微側過身，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攀住一枝開得正好的紅梅，做出欲折未折的姿態(tài)。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一截瘦削伶仃的手腕。
腳步聲近了。
“陛下，您看那……”一個內侍驚訝的聲音響起，隨即戛然而止。
所有的腳步聲都停了下來。
我能感受到，一道銳利的、難以置信的目光，釘在了我的背上。幾乎能實質般感受到那目光里的震驚，以及隨之而來的、洶涌的怒意。
周圍瞬間死寂。只有風過梅枝的簌簌聲。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過身，像是被驚動一般。
雪光，梅影，映著我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單薄的衣衫在寒風里飄蕩，勾勒出消瘦的身形。我抬眼，看向那群人。
蕭衍站在最前面，穿著一身玄色常服，外罩墨色大氅，身姿挺拔。他臉上慣常的沉穩(wěn)冰冷徹底碎裂，瞳孔驟縮，死死地盯著我，像是看到了什么根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驚悚的幻影。
他身旁跟著的幾個大臣和內侍，也都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大氣不敢出。
我迎著他的目光，臉上適時地掠過一絲慌亂和無措，像是做錯了事被撞破的孩子，下意識地松開了攀著梅枝的手，微微后退了半步，垂下眼睫，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
“臣女……不知陛下在此，驚擾圣駕，臣女該死?！?/p>
我屈膝，便要行禮。
動作間，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像是凍得支撐不住，又像是久病虛弱。
“你——”蕭衍的聲音猛地拔高，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噎了一下，充滿了暴怒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驚痛，“你怎么會在這里？！穿成這樣？！你的宮人呢？！”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鞭子，抽打在我單薄的衣衫上，那眼神，像是恨不得立刻將我身上那點可憐的布料撕碎，換成最厚重的貂裘。
我垂著頭，聲音依舊細細弱弱，帶著微顫：“臣女……臣女只是覺得殿內氣悶，出來走走……不覺就走到了這里……見這梅花開得好……”
我的話沒說完，便被一聲劇烈的咳嗽打斷。我猛地側過頭，用手掩住口，咳得肩頭都在顫抖，瘦弱的脊背彎折下去，像是不堪重負。
咳聲在寂靜的梅林里顯得格外刺耳。
蕭衍身后的臣子們面面相覷，神色驚疑不定，有人甚至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
蕭衍的臉色已經(jīng)難看至極，額角青筋隱隱跳動。他死死盯著我咳得彎下的背影，攥緊的拳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那只裹著白綢的手，因為用力，隱隱滲出血色。
他猛地大步上前，一把扯下自己身上的墨色大氅，帶著一股凌厲的風和濃郁的龍涎香氣，劈頭蓋臉地裹住了我！
動作粗暴得幾乎稱得上是摔打。
厚重的、還帶著他體溫的大氅瞬間將我包裹，隔絕了刺骨的寒風。那溫度燙得我皮膚一縮。
“滾回去！”他低吼出聲，聲音嘶啞，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一種近乎失控的暴怒，“立刻給朕滾回靜梧宮！沒有朕的旨意，再敢踏出宮門一步——”
他的話頓在這里，胸口劇烈起伏，那雙赤紅的眼睛狠狠剜著我，后面威脅的話語似乎卡在喉嚨里，無論如何也吐不出來。
最終，他只是極其暴躁地猛地一揮手，對著身后那些噤若寒蟬的宮人怒吼：“都瞎了嗎？！送她回去！傳太醫(yī)！”
內侍們嚇得魂飛魄散，連滾爬爬地上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對我道：“姑、姑娘……請、請回宮吧……”
我被那件過于寬大的大氅裹著，幾乎看不見路。被宮人半扶半架著，轉身離開。
經(jīng)過蕭衍身邊時，我極快地、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的目光正死死鎖著我，那里面翻涌的情緒太復雜，太劇烈，憤怒，驚痛，厭惡，還有一絲……來不及掩飾的，深可見骨的恐慌。
就像害怕一件精心維持的假象，被猝不及防地打碎。
我重新低下頭，順從地被宮人攙扶著，一步步離開梅林。
背后，那道目光如同跗骨之蛆，一直釘著，直到我拐過宮墻，再也看不見。
雪還在下。
裹在身上的大氅，殘留著他的體溫和氣息，暖得讓人惡心。
我卻緩緩地，在那無人看見的、寬大氅衣的掩蓋下，勾起了嘴角。
蕭衍。
你怕了。
真好。
回到靜梧宮，蕭衍那件墨色大氅像一團沉重的烏云，壓在我身上，也壓在所有宮人的心頭。小禾手腳冰涼地替我解下氅衣，那動作輕得像是在處理什么一碰即碎的琉璃器皿，又或是會咬人的毒蛇。
氅衣離身的瞬間，冷意重新包裹上來，激得我打了個寒顫。
“娘娘……”小禾抱著那件猶帶龍涎香和體溫的大氅，像是抱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收起來?！蔽衣曇羝降?，走到盆架前，就著冰冷的水，用力搓洗著手臉，仿佛要洗去方才沾染上的所有氣息和溫度?！叭拥娇床灰姷慕锹洹！?/p>
小禾如蒙大赦，連忙將那氅衣塞進了衣柜最底層，仿佛慢一步就會惹來殺身之禍。
室內重歸死寂。只有我掬水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在空曠的殿內顯得格外清晰。
南苑梅林的那一場“偶遇”，像一塊石頭投入看似平靜的湖面，漣漪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散開來。
先是太醫(yī)院的院判親自帶著兩位太醫(yī)匆匆趕來，說是奉陛下口諭，來為姑娘請脈。院判大人胡子花白，態(tài)度恭謹?shù)媒趸炭?，診脈時手指都在微微發(fā)抖，開了無數(shù)溫補驅寒、寧神靜氣的方子，又留下許多名貴藥材，再三叮囑才躬身退去。
緊接著，內務府總管太監(jiān)也領著人來了，點頭哈腰，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靜梧宮的份例立刻被提升到了驚人的規(guī)格，銀絲炭送來了足足五大筐，燒得殿內暖意融融，甚至有些燥熱。嶄新的錦被、綢緞、手爐、腳爐……流水般送進來，幾乎要將這簡陋的宮室塞滿。
小禾看著這突如其來的“恩寵”，臉上卻沒有半分喜色，只有愈加深重的惶恐和茫然。她指揮著小太監(jiān)們將東西歸置好，動作卻透著不安，時不時偷眼看我。
我始終坐在窗邊，看著外面依舊紛揚的雪花，對那些堆積如山的賞賜視若無睹。
這哪里是恩寵。
這是封口費。是警告。是蕭衍在試圖用這些東西，重新將我按回那個他劃定的、不見天日的“靜梧宮”里去，堵住我的嘴，壓住我的身影，讓我繼續(xù)做一個安靜的、不給他惹麻煩的“舊人”。
他甚至不敢親自來。
只用這些冰冷的物質，來表達他驚怒交加后的倉促補救和心虛。
晚膳時分，膳房送來的菜肴精致豐盛得離譜，碗盞用的都是官窯新瓷，與之前那清粥小菜判若云泥。
我拿起筷子，撥弄著盤子里那片薄如蟬翼的火腿，忽然沒了胃口。
“撤了吧?！蔽曳畔驴曜?。
“娘娘，您多少用一些……”小禾小聲勸道。
我搖搖頭，起身走到床邊，和衣躺下。“我累了，想歇歇。你也下去吧?！?/p>
小禾不敢再多言，吹熄了燈燭，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殿內陷入黑暗。地龍燒得太旺，空氣里彌漫著炭火和新家具漆料混合的、令人胸悶的氣味。
我睜著眼，看著頭頂模糊的帳幔輪廓。
身體的疲憊一陣陣襲來，頭腦卻異常清醒。南苑梅林里蕭衍那雙驚怒恐慌的眼睛，反復在黑暗中浮現(xiàn)。
他在怕。
怕什么？
怕我這副鬼樣子被臣子看見？怕我揭穿他“念舊情”的假面？怕我毀了他和蘇婉玥“帝后情深”的美談？
還是怕……別的什么？
思緒紛亂間，窗外似乎又傳來了極輕微的腳步聲。
這一次，那腳步聲沒有在門外停留。
而是繞到了宮殿側后方，那扇靠近我床榻、原本用木栓插著的窗戶下。
吱呀——
一聲極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響動。是窗戶木栓被人從外面用薄刃挑開的聲音。
我的呼吸驟然屏住。
黑暗中，感官被放到最大。
窗戶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冰冷的夜風趁機鉆入，稍稍驅散了殿內令人窒息的暖燥。
一個身影，極其敏捷地，如同鬼魅般，從那條縫隙中滑了進來，落地無聲。
他沒有靠近床榻，只是站在那扇窗邊，隔著大半個宮殿的黑暗，靜靜地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不是蕭衍。
這個認知讓我的心臟猛地一縮。
是誰？
刺客？蘇婉玥派來滅口的人？
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手指悄無聲息地探入枕下，握住了那柄從未離身的、來自狄戎的匕首。冰冷的觸感傳來，稍許壓制住了狂跳的心。
黑暗中，我們無聲地對峙。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息都漫長得如同煎熬。
那人始終沒有動作，只是站著，呼吸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終于，他動了一下。
極輕的、什么東西被放在窗臺上的聲音。
然后，他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了窗外，細心地從外面將窗戶重新合攏，只留下那條縫隙，供寒冷的夜風絲絲縷縷地滲入。
腳步聲迅速遠去，消失在雪夜里。
我依舊僵在床上，握著匕首的手心一片濕冷。
直到確認外面再無任何動靜，我才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坐起身，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步走向那扇窗。
窗臺上，放著一個用普通油紙包著的小包裹，不大，卻有些分量。
我拿起它，走回床邊，借著從窗縫透進來的微弱雪光，拆開油紙。
里面是幾塊看起來十分普通、甚至有些粗糙的糕點，像是民間最常見的口味。另有一個小紙包，打開，是幾顆品相并不算頂好、卻曬得干透了的棗子。
依舊沒有只言片語。
我的心跳卻漏了一拍。
這不是蕭衍的風格。
他若送東西，只會是價值連城的墨錠，宮制的蜜餞，或是如同今日這般，大肆賞賜，恨不得用物質堆砌出一座安全的牢籠。
而這種粗陋的、帶著市井氣息的食物……
我拿起一塊糕點，湊近鼻尖聞了聞，有一股淡淡的、熟悉的麥香和甜味。是我小時候，偷偷溜出府時，最愛在西街口那家老字號買的味道。
還有那棗子……
我捏起一顆，干癟的棗皮硌著指尖。
記憶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忽然松動。
很多年前，好像也是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天，我因為練功偷懶被父親罰跪祠堂，又冷又餓。夜里，哥哥偷偷翻窗進來，懷里就揣著這樣幾塊偷買來的糕點和一把干棗子……
「裊裊，快吃，別讓父親發(fā)現(xiàn)了?！?/p>
少年壓低的、帶著關切和緊張的聲音，跨越了漫長的時光，模糊地響在耳邊。
我的手指猛地收緊，干硬的棗子幾乎要嵌進皮肉里。
哥哥……
是……沈家的人？
父親紙條上那句「沈家仍在」，原來不只是寬慰。
他們不僅在，而且已經(jīng)將手，伸進了這銅墻鐵壁般的宮墻之內。
用這樣一種隱秘而冒險的方式，告訴我，他們知道我的處境，他們在試圖用他們能做到的、最不起眼的方式，給我一點支撐。
眼眶驟然發(fā)熱，視線變得模糊。
我死死咬住下唇，將那突如其來的酸澀和哽咽狠狠壓了回去。
不能哭。
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
我將那包糕點和棗子重新用油紙仔細包好，藏在了床鋪最隱秘的角落里。那粗糙的觸感，卻比蕭衍賞賜的所有金銀綢緞，更讓我覺得踏實。
重新躺回床上，冰冷的身體卻仿佛有了一絲暖意。
殿外，風雪似乎更大了。
我知道，這短暫的、詭異的平靜，即將被打破。
蕭衍的“恩賞”堵不住悠悠之口，蘇婉玥的“大度”也粉飾不了太平。南苑那一出，就像一根刺，扎進了很多人心里。
而這深宮之中，最不缺的，就是借刀殺人的手，和落井下石的心。
我閉上眼，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
等著。
等著那必然到來的風暴。
地龍燒得太旺，靜梧宮暖得讓人喉頭發(fā)干。那些嶄新的錦被綢緞堆疊在角落，散發(fā)著一種過于用力的、令人不適的富足氣息，像一層油膩的浮沫，蓋在這宮室固有的清寒之上。
蕭衍的“恩賞”并未帶來絲毫安寧，反而像一塊投入死水的巨石，表面的漣漪尚未平息，水底的暗流已開始洶涌。
先是小禾出去領份例，回來時眼圈紅紅的，手里提著的食盒也比往日沉了許多。她擺放碗筷時，手指尖都在發(fā)顫。
“娘娘……”她聲音帶著哭腔，卻又強忍著，“膳房的人……今日倒是沒克扣，就是……就是話里話外難聽得很……”
我拿起筷子，看著桌上明顯過于豐盛、甚至有些油膩的菜肴。“說什么了？”
小禾低下頭，眼淚砸在鞋面上：“他們說……說娘娘您好手段，昨日還惹得陛下震怒，今日就能讓陛下這般厚賞……還說……說靜梧宮如今是潑天的富貴，讓奴婢……讓奴婢好生伺候，說不定哪天就能……就能攀上高枝兒……”
她說不下去了，肩膀微微抖動。
攀高枝？
我扯了扯嘴角。這皇宮里最高的枝椏早已被蘇婉玥牢牢占住，我這從狄戎泥潭里爬回來的殘破之身，在他們眼里，所謂的“恩寵”，不過是被帝王一時興起玩弄于股掌的玩意兒，是更不堪的證明。
“還有呢？”我聲音平靜，夾起一箸菜，送入口中。味道油膩得令人反胃。
小禾抹了把眼淚，聲音更低：“回來的路上，還撞見兩個鳳儀宮的宮女，她們……她們故意說得很大聲，說……說皇后娘娘仁厚，被沖撞了也不計較，反倒有些人，仗著幾分舊情，不知廉恥，病怏怏地跑出去賣可憐，勾……”
她猛地剎住話頭，臉色慘白。
“勾引陛下？”我替她說完，放下筷子，拿起茶杯漱了漱口，沖掉那膩人的味道。
小禾噗通一聲跪下了：“娘娘！您別聽她們胡說！她們是故意糟踐人！”
“她們沒說錯。”我看著窗外，天色又陰沉下來，像是醞釀著一場更大的雪，“我昨日出去，本就是為了‘賣可憐’，本就是為了‘勾引’他看見。”
小禾驚愕地抬頭看我，像是聽不懂我的話。
“只是她們不懂，”我轉回頭，目光落在她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我要的不是富貴，不是恩寵?！?/p>
我要的是撕破那層虛偽的平靜。要的是蕭衍避無可避的痛處。要的是這死水里炸開的驚雷。
小禾茫然地看著我，似懂非懂。
下午，靜梧宮迎來了另一位不速之客。
來的是一位面生的老嬤嬤，穿著體面，態(tài)度卻比上次鳳儀宮那波人更加沉穩(wěn)，甚至帶著幾分不動聲色的威嚴。她自稱是壽安宮的人，奉太后之命，過來瞧瞧。
太后？
蕭衍并非太后親生，這位太后常年禮佛，深居簡出，幾乎不過問后宮事務。她怎么會突然注意到我這個角落里的“舊人”？
我心中警鈴微作，面上卻不露分毫，依禮請她坐下。
那老嬤嬤并未推辭，坐下后，一雙看似渾濁實則精明的眼睛細細地將我打量了一遍，目光在我過分蒼白的臉色和單薄的身形上停留了片刻。
“太后娘娘聽聞沈姑娘回來了，心里一直記掛著?！彼_口，聲音平和，卻自帶一股久居上位的壓迫感，“昨日南苑風雪大，姑娘身子弱，不該貿然出去的。若是凍壞了，陛下心疼，太后娘娘心里也過意不去?！?/p>
這話聽著是關懷，字字句句卻都敲在點子上——陛下心疼。
我垂著眼，聲音溫順：“勞太后娘娘掛心，是臣女的不是。昨日一時貪看梅花，忘了時辰，已知錯了。”
老嬤嬤點點頭，像是滿意我的回答，又道：“太后娘娘常說，后宮以和為貴?；屎竽锬镄宰訉捄?，待人最是仁慈。姑娘如今既回來了，安安穩(wěn)穩(wěn)的便是福氣。往日種種，皆如云煙，該放下的，就放下吧?？偟肽钪^去，于己于人，都無益處?！?/p>
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紫檀木佛珠手串，遞了過來：“太后娘娘賞你的。日日誦經(jīng)持咒，可靜心凝神，滌蕩煩憂?！?/p>
我雙手接過那佛珠。觸手冰涼，帶著淡淡的檀香。每一顆珠子都打磨得光滑圓潤，顯然被主人摩挲過無數(shù)遍。
“謝太后娘娘恩典?！蔽业吐曋x恩，將佛珠套在腕上。尺寸略有些松，冰涼的珠子貼著皮膚，激得我起了一層細小的疙瘩。
太后這是在敲打我。用最溫和的方式，告誡我安分守己，不要再惹是生非，不要再試圖去觸碰“過去”，攪亂現(xiàn)在的“平靜”。
她未必有多喜歡蘇婉玥，但她更不希望看到后宮失序，看到皇帝因舊事困擾。穩(wěn)定，高于一切。
老嬤嬤又坐了片刻，說了幾句不痛不癢的關懷話，便起身告辭。
我送她到宮門口，看著她沉穩(wěn)離去的背影，腕上的佛珠沉甸甸地墜著。
太后都出面了。
看來，我昨日那一步，走得比想象中更狠，戳到的痛處，比預想中更深。
連這座皇宮里最超然物外的人，都被驚動了。
傍晚時分，小禾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送來一盅冰糖燉燕窩，說是御書房那邊特意吩咐下來的，陛下賞的。
我看著那盅晶瑩剔透的補品，忽然想起藏在床褥底下那包粗糙的糕點和干棗。
一邊是帝王居高臨下、試圖堵嘴的“恩賞”，一邊是家人冒著風險、悄無聲息的“投喂”。
一邊是太后慈悲為懷、實則警告的“靜心”，一邊是后宮無處不在、惡意滿滿的“流言”。
這靜梧宮，看似被突然而來的關注和物質填滿，實則四面八方，無形的墻壁正在合攏，空氣變得越來越稀薄，越來越令人窒息。
我推開那盅燕窩?！澳萌サ沟簟！?/p>
小禾嚇了一跳：“娘娘，這……”
“我說，倒掉。”我重復了一遍，語氣不容置疑。
小禾不敢再多言，端著燉盅，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我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冷風瞬間涌入，吹散了殿內膩人的暖香和藥味。
外面又開始下雪了，比昨日更大，紛紛揚揚，將天地都染成混沌的白色。
遠處的宮宇樓閣，近處的枯樹殘枝，全都模糊了輪廓。
一片冰封的死寂。
我深吸一口那冰冷的空氣，任由寒意灌滿肺腑，冷卻著胸腔里那股躁動不安的、幾乎要破籠而出的毀滅欲。
腕上的佛珠貼著皮膚，冰涼的觸感揮之不去。
太后讓我靜心。
蕭衍讓我安分。
蘇婉玥讓我識趣。
這后宮所有人，都希望我乖乖待在靜梧宮這座華麗的墳墓里，安靜地腐爛，最好無聲無息，不要驚擾任何人的美夢。
可是，憑什么？
憑什么只有我，要永遠留在那場以愛為名的騙局里，血肉模糊？
憑什么他們，卻能嬌妻幼子，江山在握，安穩(wěn)人生？
我緩緩握緊了窗欞，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風雪撲在臉上，迅速融化，留下冰冷的水痕，像眼淚，又不像。
風暴已經(jīng)來了。
不是我引來的那一場。
而是這深宮固有的、更龐大、更冰冷的惡意，正借著由頭，悄無聲息地向我圍攏。
也好。
我松開手，任由寒風灌滿衣袖。
這潭死水，既然已經(jīng)攪動了。
那就不妨，讓它徹底沸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