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梧宮的門,再次被不客氣地推開時,帶來的不是炭火,不是賞賜,而是一股更陰沉的、帶著審訊意味的寒氣。
來的不是鳳儀宮的宮女,也不是壽安宮的老嬤嬤。是幾個面孔生硬、穿著內(nèi)廷司服飾的太監(jiān)和嬤嬤,為首的是一個面白無須、眼神銳利如鷹鷲的總管太監(jiān),姓曹,手里捏著一方素白絹帕,姿態(tài)恭敬,語氣卻冷得掉渣。
“沈姑娘,”曹公公尖細的嗓音像是鈍刀子刮過瓷片,“驚擾了。掖庭司那邊出了點事,有幾個手腳不干凈的下人攀咬,扯出些陳年舊案,涉及先帝時靜梧宮一位太妃失竊的陪葬。奴才等奉旨查問,需得各處宮苑查驗一番,以免遺漏,也好還相關(guān)人等一個清白。”
他話說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查案,奉旨,還清白。每一個字都砸在宮規(guī)的釘子上,讓人挑不出錯處。
小禾嚇得臉無人色,下意識就想擋在我身前,被我一個眼神止住。
我坐在原地,沒動,目光掃過曹公公那張看不出喜怒的臉,以及他身后那幾個眼神亂瞟、明顯帶著搜查任務(wù)的太監(jiān)嬤嬤。
“公公請便。”我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靜梧宮簡陋,沒什么值錢物件,只怕要勞公公空跑一趟?!?/p>
曹公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姑娘說笑了,例行公事罷了?!?/p>
他一揮手,那幾個太監(jiān)嬤嬤立刻如狼似虎地散開,開始翻箱倒柜。動作看似遵循規(guī)矩,實則粗魯非常。衣柜被拉開,衣物被胡亂扯出;妝匣被傾倒,幾件僅有的、不值錢的舊首飾叮叮當當散落一地;連床鋪都被掀開,被褥枕頭扔得到處都是。
小禾氣得渾身發(fā)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出聲。
我冷眼看著??粗麄兛桃獾貙⑹捬苜p賜的那些嶄新綢緞用力抖開,踩在腳下;看著他們將太后賜的那串佛珠拿起,掂量了一下,又嫌惡似的扔回桌上;看著他們甚至踢翻了角落里的炭盆,灰燼揚了一地。
這不是搜查。
這是羞辱。是警告。是某些人按捺不住,換了一種更直接、更骯臟的方式,來敲打我,告訴我誰才是這后宮真正的主人,而我,連保有最后一點可憐的體面都是奢望。
我的心在胸腔里一下下跳得沉緩,像敲著悶鼓。一股冰冷的怒火沿著脊椎攀升,不是灼熱,而是帶著能將血液凍住的寒意。
終于,一個嬤嬤“咦”了一聲,從翻得亂七八糟的床褥深處,摸出了那個用普通油紙包著的小包裹。
曹公公的眼睛瞬間瞇了起來,快步上前,一把奪過包裹,三兩下拆開。
幾塊粗糙的糕點,幾顆干癟的棗子,暴露在眾人面前。
殿內(nèi)有一瞬間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包寒酸得可憐的食物上,然后又齊刷刷地轉(zhuǎn)向我,眼神里充滿了驚疑、鄙夷,以及一種終于抓到把柄的興奮。
曹公公捏起一塊糕點,放在鼻尖嗅了嗅,又嫌棄地丟回油紙上,拖著長腔,陰陽怪氣地開口:“沈姑娘……這,可是宮外帶進來的東西?不知……是何處所得?。俊?/p>
他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過我的臉。
“靜梧宮的份例,雖說往日是清淡了些,可陛下昨日才剛厚賞過,山珍海味應(yīng)是俱全。姑娘怎的……還藏著這等粗陋之物?”他往前踱了一步,聲音壓低,卻更具壓迫感,“私相傳遞宮外之物,可是宮規(guī)明令禁止的。姑娘久不在宮中,怕是忘了規(guī)矩?還是說……這宮里宮外,有什么人,非得用這種見不得光的方式,給姑娘遞送東西?”
每一個字,都淬著毒,要將我往“私通外男”、“穢亂宮闈”的罪名上引。
小禾嚇得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
我看著她煞白的小臉,看著曹公公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看著滿地狼藉,看著那包幾乎要被目光灼穿的糕點和棗子。
胸腔里那塊冰,終于徹底炸裂開來。
我沒有看曹公公,而是將目光緩緩轉(zhuǎn)向殿門外。
風(fēng)雪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舊沉晦。院中那棵枯樹的枝椏,像鬼爪般伸向灰色的天空。
我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殿內(nèi)凝滯的空氣,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直接越過了曹公公,像是在對虛空說話,又像是在對這整個令人作嘔的皇宮宣告——
“去回你們陛下?!?/p>
曹公公臉上的得意瞬間凝固,像是沒聽懂我的話。
我慢慢地,一字一句地,繼續(xù)說道:
“告訴他——”
“他若真覺得我礙眼,覺得我污了他的地方,臟了他的新朝氣象……”
我的目光掃過地上那些被踐踏的賞賜,腕上那串被嫌棄的佛珠,最后落在那包寒酸的糕點上,嘴角扯出一個極淡、極冷的弧度。
“不必用這些下作手段來作踐人?!?/p>
聲音頓了頓,再響起時,淬上了一層冰碴,清晰無比地砸落在每一個人的耳膜上——
“一杯鴆酒,三尺白綾?!?/p>
“讓他直接賜死。”
“讓他直接賜死。”
話音落下的瞬間,殿內(nèi)死寂得能聽見雪粒子打在窗紙上的簌簌聲。
曹公公那張白胖的臉,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像是被無形的手狠狠摑了一掌,肌肉僵硬地抽搐著,捏著那方素白絹帕的手指抖得厲害。他身后的太監(jiān)嬤嬤們更是魂飛魄散,齊刷刷低下頭,恨不得將腦袋縮進腔子里,連呼吸都屏住了。
他們料想過我會驚慌,會辯解,會求饒,甚至歇斯底里。
唯獨沒料到,是這般直白到近乎羞辱的……求死。
小禾癱軟在地,發(fā)出一聲極細微的嗚咽,又死死用手捂住嘴,眼淚成串地滾落。
曹公公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幾下,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挽回場面的話,卻發(fā)現(xiàn)所有冠冕堂皇的官腔在這句赤裸裸的“求死”面前,都蒼白可笑得像一張廢紙。他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臉色由白轉(zhuǎn)青,由青轉(zhuǎn)灰,狼狽地僵在原地。
我不再看他們,轉(zhuǎn)身,走到唯一還算完好的窗邊椅子前,坐下。背脊挺得筆直,目光投向窗外那棵枯樹,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不是出自我的口。
無聲的逐客令。
曹公公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在原地僵立了半晌,最終極其艱難地、幾乎是咬著牙擠出一句:“姑娘……姑娘說笑了……奴才……奴才告退……”
他幾乎是踉蹌著轉(zhuǎn)身,帶著那群噤若寒蟬的手下,倉皇地退了出去,連地上那包“罪證”糕點和翻倒的箱籠都顧不上收拾。
宮門被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面灌入的冷風(fēng),也隔絕了那些令人窒息的視線。
殿內(nèi)只剩下滿地狼藉,和壓抑的、小禾低低的啜泣聲。
我依舊看著窗外,一動不動。
胸腔里那股炸裂開的冰冷怒火,并未隨著他們的離去而平息,反而沉淀下來,凝固成更堅硬、更尖銳的東西,硌在五臟六腑之間,帶來一種近乎麻木的痛楚。
求死?
不。
我只是把最血淋淋的現(xiàn)實,摔到了他們臉上。
把蕭衍,把蘇婉玥,把太后,把所有試圖用溫情的假面或骯臟的手段來粉飾太平的人,那層遮羞布,徹底扯了下來。
看看啊,你們口口聲聲的舊情、仁厚、安穩(wěn),逼到最后,不過就是“一杯鴆酒,三尺白綾”。
何必假惺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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