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梧宮被圍了起來。
不是內(nèi)廷司那些捧高踩低的貨色,而是真正的、穿著玄甲、佩著彎刀的皇帝親衛(wèi)。他們沉默地守在宮門內(nèi)外,像一尊尊沒有感情的鐵俑,隔絕了所有窺探,也隔絕了內(nèi)外。
賞賜依舊源源不斷地送來,比之前更精細(xì),更周到,甚至開始有太醫(yī)每日定時前來請脈問安,態(tài)度恭謹(jǐn)小心得如同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
可這種“保護”和“恩寵”,更像一種最高級別的軟禁。
小禾被嚇破了膽,整日惶惶不安,每次看到那些親衛(wèi)冰冷的甲胄,都會瑟縮一下。
我卻反而平靜了下來。
那日撕破臉皮的爆發(fā),像是一道分水嶺。之前所有壓抑的、隱忍的、扭曲的情緒,反而找到了一個宣泄口,雖然出口是冰冷的絕望,但終究不再是無聲的腐爛。
蕭衍的反應(yīng),比我想象的更大。
他怕了。
不是怕我死,而是怕我以這種方式死,怕?lián)稀氨扑琅f愛”的名聲,怕撕破他明君仁厚的假面,怕……面對我那句“賜死”背后,血淋淋的控訴。
真是又當(dāng)又立,虛偽得可笑。
至于那包糕點和棗子……
我摩挲著腕上太后賜的那串佛珠,冰涼的觸感讓我保持清醒。
曹公公那群蠢貨,只當(dāng)抓住了我“私相授受”的把柄,卻根本沒看清那東西的真正含義。那無關(guān)風(fēng)月,那是來自宮墻之外、來自“沈家”的訊號。
蕭衍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才會如此暴怒,下令嚴(yán)查。
父親和哥哥……他們冒險遞進來的這點溫暖,會不會反而暴露了他們自己?
一絲隱憂,像冰冷的蛇,纏上心頭。
但很快,又被我強行壓下。
事已至此,怕也無用。
這潭水,已經(jīng)徹底渾了。
那就渾水摸魚。
夜深人靜,親衛(wèi)換防的間隙,極輕微的腳步聲再次出現(xiàn)在窗外。
這一次,他沒有試圖開窗,只是將一件什么東西,飛快地從窗縫塞了進來。
“嗒”的一聲輕響。
我屏息聽著。
那腳步聲沒有絲毫停留,如來時一般,迅速遠(yuǎn)去。
我赤足下床,走到窗邊,撿起地上的東西。
又是一個油紙小包。
打開。
里面不再是食物。
而是一小截干枯的、深褐色的植物根莖,散發(fā)著一種獨特的、略帶辛辣的苦澀氣味。
我認(rèn)得這東西。
北地特有的狼毒草根。性極寒,微量可鎮(zhèn)痛,過量則……致命。
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我的心猛地一沉,攥緊了那截枯根,冰冷的寒意從指尖瞬間竄至四肢百骸。
送這東西進來……
是什么意思?
是告訴我,必要時,可用它自我了斷,保留最后的尊嚴(yán)?
還是……在暗示我,可以用它,做點別的?
窗外,風(fēng)雪似乎永無止境。
這深宮的夜,比狄戎的寒冬,更冷,更黑,更殺機四伏。
靜梧宮成了這皇宮里最奇怪的所在。外頭守著鐵桶般的玄甲親衛(wèi),森嚴(yán)冰冷,連只雀兒飛過都似乎要掂量一下分量。里頭卻暖得如同早春,地龍日夜不息地?zé)?,銀絲炭的灰燼每日清出去都是滿滿一筐。賞賜依舊雷打不動地送來,吃穿用度精細(xì)得近乎病態(tài),太醫(yī)請脈的時辰比用膳還準(zhǔn)。
可這種被嚴(yán)密包裹起來的“好”,像是一層油膩的蠟,封住了口鼻,叫人喘不過氣。
小禾日漸沉默,眼神里的惶恐被一種麻木的順從取代,像只被圈養(yǎng)久了、早已忘了天空模樣的雀兒。
我依舊每日坐在窗邊。腕上那串太后賜的佛珠冰涼地貼著皮膚,指尖無意識地?fù)苓^一顆顆光滑的木珠。曹公公那日帶來的滿地狼藉早已被收拾干凈,仿佛什么都不曾發(fā)生。只有那截狼毒草根,被我藏在貼身的暗袋里,像一塊冰,時時刻刻熨燙著心口,提醒我那夜窗外無聲的投遞。
它在問:沈裊裊,你待如何?
是吞了這草根,一了百了,如了某些人的愿,也全了自己最后的干凈?
還是……
目光落在窗外。親衛(wèi)玄甲的冷光在雪地里偶爾一閃,像猛獸蟄伏的鱗片。
蕭衍用這種絕對的控制告訴我,我的生死,只能由他決定。他把我圈在這里,用物質(zhì)和太醫(yī)吊著我這條命,仿佛這樣就能抵消那三年,就能證明他并非涼薄,就能維持住他那明君仁厚的假象。
可笑至極。
這日午后,太醫(yī)照例前來請脈。來的還是那位院判,花白的胡子微微抖動,診脈的時間比平日更長了些,眉頭也蹙得更緊。
“姑娘憂思過重,肝氣郁結(jié),寒邪深侵肺腑……此番虧損,非一日之寒,也非尋常湯藥可速效啊?!彼栈厥郑Z氣沉重,帶著真實的擔(dān)憂,“若不悉心調(diào)養(yǎng),恐成痼疾,損及根本?!?/p>
我收回手,拉好袖口,語氣平淡:“有勞院判大人費心。生死有命,強求不得。”
院判嘆了口氣,似是斟酌了片刻,才低聲道:“陛下……甚是掛心姑娘鳳體。今日早朝后還特意垂詢……姑娘即便不為自己,也當(dāng)……”他話說到一半,似乎覺得不妥,又咽了回去,只道,“老夫再調(diào)整一下方子,務(wù)必靜心養(yǎng)著,切勿再勞神動氣?!?/p>
他提筆寫藥方,開出的皆是名貴溫補之藥,分量下得十足。
我看著那墨跡淋漓的藥方,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足以讓低頭寫方的院判筆尖一頓:“院判大人醫(yī)術(shù)高明,可知曉狼毒草?”
院判猛地抬頭,花白的胡子顫了顫,眼中飛快掠過一絲驚疑,隨即強自鎮(zhèn)定道:“姑娘怎的問起這個?此物生于北地苦寒之處,性大寒,有大毒,尋常并不入藥……”
“哦?”我微微挑眉,目光掃過他瞬間有些不自然的臉,“只是偶然聽聞,有些好奇罷了。聽說微量可鎮(zhèn)痛,可是真的?”
院判額角似有汗意,避開我的目光,含糊道:“這個……藥理復(fù)雜,用量差之毫厘便謬以千里,兇險非常!姑娘萬不可聽信民間偏方,胡亂嘗試!若有不適,還需以太醫(yī)院方子為準(zhǔn)!”
他反應(yīng)過度了。
我心底冷笑一聲,面上卻從善如流地點頭:“大人說的是。我也只是隨口一問?!?/p>
院判匆匆寫完藥方,幾乎是逃也似的告辭離去,背影透著倉皇。
殿內(nèi)重歸寂靜。
我捻起那張新開的藥方,看著上面密密麻麻的珍貴藥名。
蕭衍“甚是掛心”?
他掛心的,恐怕不是我這條命,而是我能不能安安分分地、按照他設(shè)定的方式“病”著,不要突然死了,也不要突然瘋了,給他惹麻煩。
至于狼毒草……院判那瞬間的驚惶,絕非僅僅因為此物有毒。
他或許知道些什么?;蛟S,這皇宮里,早就有人用著這東西,只是不為外人所知。
一個念頭,如同毒蛇吐信,悄然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