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我并未等到那熟悉的、夜半而來的腳步聲。
來的是一陣截然不同的、急促中帶著慌亂的步調(diào),直奔靜梧宮宮門而來,與守門親衛(wèi)低促交涉了幾句。
宮門被推開一條縫,冷風卷入。小禾驚得從腳踏上站起身。
來人是一個小太監(jiān),面生,氣息不穩(wěn),對著內(nèi)殿方向壓著嗓子急道:“沈姑娘!不好了!看顧梅林的那個老花匠……怕是……怕是不成了!他昏沉里一直念叨著……念叨著‘沈姑娘’……說是有東西……有東西要交給您……”
梅林老花匠?
我心頭猛地一撞。是那個在我初回宮、最狼狽不堪時,曾偷偷塞給我一小枝含苞梅枝的沉默老人?他怎么會……
那小太監(jiān)急得跺腳:“奴才也是偶然聽得……不敢瞞報……您看……”
我倏地站起身,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敲響。
“帶路。”
那小太監(jiān)嚇得一哆嗦,臉白得像剛刷的墻:“姑、姑娘……外頭……外頭有陛下親衛(wèi)……”
“那就去告訴他們,”我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要么讓我去看一眼,要么,我現(xiàn)在就死在這里。讓他們自己選?!?/p>
我的話像淬了冰的釘子,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小太監(jiān)腿一軟,差點跪下去,連滾帶爬地沖向?qū)m門。
守門的玄甲親衛(wèi)顯然也得到了某種不能讓我出事的死命令,在聽到小太監(jiān)帶著哭腔的轉(zhuǎn)述后,外面陷入了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最終,宮門被沉重地推開,兩名親衛(wèi)面無表情地讓開通道,眼神如同凍硬的石頭,其中一人啞聲道:“奴才等護送姑娘前去?!?/p>
沒有轎輦,只有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殘雪未消的宮道上。寒風像刀子,刮過單薄的衣衫,親衛(wèi)的鐵甲在稀薄的月光下泛著冷硬的光,腳步聲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
老花匠住在御花園角落一處低矮的耳房里,此時里面擠著兩個同樣蒼老惶恐的內(nèi)侍,一盞昏暗的油燈搖曳著,映著炕上那張灰敗枯槁的臉。
老人蜷縮在破舊的棉被里,氣息微弱得幾乎看不見胸口的起伏,只有喉嚨里發(fā)出斷續(xù)的、拉風箱般的嗬嗬聲??諝庵袕浡环N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草藥和某種腐敗氣息的味道。
帶我來的小太監(jiān)縮在門口,不敢靠近。
我撥開那兩個老內(nèi)侍,走到炕邊。油燈的光暈下,老人渾濁的眼睛艱難地睜開一條縫,似乎認出了我,干裂的嘴唇哆嗦著,發(fā)出極細微的氣音:“……姑娘……”
我俯下身去,才能聽清他那破碎的語句。
“…………臟……東西……害人……”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摳著身下的褥子,眼睛猛地睜大了一些,里面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一種想要傾吐什么的急切,“…………她們……用……那草……根……泡……泡水…………”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眼神開始渙散,最后幾個字幾乎是吐出來的:“……小心…………吃食……”
手臂猛地一沉,隨即無力地垂落下去。
那雙飽含驚恐和未盡話語的眼睛,直直地瞪著低矮的、被煙熏黑的房梁,再也不動了。
周圍死寂一片。只有油燈燈芯偶爾爆開的噼啪聲。
我緩緩直起身,看著炕上那具迅速失去溫度的軀體,看著他至死未能閉上的雙眼。
臟東西……害人……草根……泡水……小心吃食……
每一個破碎的詞,都像一塊冰冷的拼圖,和我懷中那截狼毒草根,和太醫(yī)院判那驚慌的神色,嚴絲合縫地對上了!
一股寒意,并非來自外界,而是從骨髓最深處滲出來,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
不是意外。
這皇宮里,早就有人在用這東西!用它害人!用它……或許,也用在了別處?
“姑娘……節(jié)哀……”旁邊一個老內(nèi)侍大著膽子,顫巍巍地上前,想合上死者的眼睛。
我猛地抬手阻止了他。
動作快得讓那老內(nèi)侍嚇了一跳,也讓門口守著的親衛(wèi)瞬間繃緊了身體,手按上了刀柄。
我深吸一口氣,那混合著死亡和草藥味的空氣嗆得肺管生疼。我極力壓下胸腔里翻涌的驚濤駭浪,目光從死者臉上移開,掃過這簡陋得可憐的屋子,最后落在那兩個瑟瑟發(fā)抖的老內(nèi)侍身上。
“他說的‘她們’,是誰?”我的聲音嘶啞,像砂紙磨過粗糙的木頭。
兩個老內(nèi)侍撲通一聲跪下了,磕頭如搗蒜:“奴才不知!奴才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個侍弄花草的老糊涂,時常說胡話的……姑娘明鑒!姑娘明鑒啊!”
他們的恐懼是真的,但恐懼的根源,并非僅僅來自于死亡。
我看著他們恨不得鉆進地縫里的樣子,知道再問不出什么。
線索就在這里,血淋淋地、冰冷地擺在面前。
卻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喉嚨,無法繼續(xù)深挖下去。
“他伺候了宮里一輩子,”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炕上那具蒼老的尸體,聲音平靜得可怕,“身后事,好生料理。”
說完,我不再看任何人,轉(zhuǎn)身,走出了這間彌漫著死亡和秘密的矮房。
兩名親衛(wèi)立刻緊隨而上,如同兩道沉默的陰影。
回去的路,似乎比來時更黑,更冷。懷里的那截狼毒草根,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口發(fā)疼。
老花匠臨死前的恐懼眼神,破碎的遺言,太醫(yī)異常的驚慌,蕭衍過度保護下的軟禁,蘇婉玥那完美笑容下的冰冷,太后那串冰涼的佛珠……
所有支離破碎的線索,在這一刻,被“狼毒草”這三個字,串成了一條隱約可見的、毒蛇般的鏈條!
它無聲無息地潛伏在這金碧輝煌的宮墻之內(nèi),吞噬著生命,掩蓋著真相。
而我,似乎無意中,踩到了它的尾巴。
剛踏入靜梧宮的院門,一股不同尋常的、甜膩誘人的食物香氣便撲面而來,與這宮里慣有的冷清和藥味格格不入。
小禾正手足無措地站在殿門口,看見我回來,像是看到了救星,連忙迎上來,聲音發(fā)顫:“娘娘,您可回來了……鳳儀宮方才派人送來了宵夜,說是皇后娘娘親自吩咐小廚房燉的冰糖燕窩枸杞羹,最是滋補安神……奴婢……奴婢不敢攔,也不敢動……”
我腳步一頓,目光投向殿內(nèi)。
桌上,果然放著一個精致的甜白瓷燉盅,蓋子掀開了一半,露出里面晶瑩粘稠、點綴著鮮紅枸杞的羹湯,熱氣裊裊,甜香四溢。
在這剛見證過一場無聲謀殺、滿心都是毒草與陰謀的夜晚,這盅來自中宮、代表著“關(guān)懷”與“恩賞”的宵夜,顯得如此突兀,如此……諷刺。
小心吃食。
老花匠臨死前的警告,如同驚雷,再次炸響在耳邊。
我盯著那盅色澤誘人的羹湯,一步步走過去。
甜香越來越濃,幾乎要蓋過那仿佛還縈繞在鼻尖的、矮房里的死亡氣息。
小禾跟在我身后,緊張得呼吸都屏住了。
我在桌前站定,垂下眼,看著那盅燕窩。
然后,緩緩地伸出手,端起了那盅猶自溫熱的羹湯。
手腕一傾——
“嘩啦!”
清脆的碎裂聲驟然炸響!
溫熱的、粘稠的羹湯連同甜白瓷的碎片,潑濺了一地,在冰冷的地面上蜿蜒開一片狼藉的甜膩。
小禾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猛地捂住了嘴。
殿外守著的親衛(wèi)似乎被驚動,腳步聲靠近了些,但并未入內(nèi)。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那攤不堪入目的污穢,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足以讓殿內(nèi)外的人都聽見,冷得掉渣:
“告訴皇后娘娘——”
“她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
“只是我這從狄戎回來的身子,賤得很,受不起這等金貴東西?!?/p>
“怕折壽?!?/p>
甜白瓷的碎片混著粘稠的羹湯,在地面上狼藉地攤開,像一幅被惡意涂抹后又狠狠砸碎的畫。那股甜膩的香氣非但沒有散去,反而因為潑灑開來,更加濃郁地彌漫在空氣中,混合著陶瓷的冷硬氣味,令人作嘔。
小禾僵在原地,捂著嘴,眼睛瞪得極大,瞳孔里映著地上的碎片和我的倒影,恐懼幾乎要凝成實質(zhì)。
殿外親衛(wèi)的腳步聲在門口停頓了一瞬,隨即又退回了原位,如同冰冷的雕塑,只負責看守,不介入內(nèi)里的瘋癲。
我站在原地,垂眼看著那一地狼藉,胸腔里那股冰冷的、炸裂后的余燼緩緩沉淀,重新凝結(jié)成更堅硬的物質(zhì)。方才那一瞬間不受控制的爆發(fā),并非全無用處。至少,這盅來自鳳儀宮的“好意”,再也無法以任何形式,進入我的身體。
“收拾了?!蔽议_口,聲音嘶啞,卻異常平靜,仿佛剛才摔碎東西的不是我。
小禾如夢初醒,踉蹌著去找掃帚和抹布,手腳依舊發(fā)軟。
我沒有幫她,轉(zhuǎn)身走回窗邊。外面的天色依舊沉黑,雪似乎停了,但寒氣更重,透過窗縫鉆進來,切割著殿內(nèi)那令人窒息的甜香。
老花匠死不瞑目的雙眼,那破碎的“小心吃食”的警告,像冰冷的浮雕,刻在眼前,揮之不去。
這不是結(jié)束。
甚至不是風暴的中心。
這只是那深水之下,巨大冰山悄然顯露的一角。而我摔碎羹湯的舉動,無異于對著那冰山開了一槍,響聲只會驚動更多藏在暗處的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