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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靜梧宮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平靜。

賞賜依舊每日送來,太醫(yī)依舊準(zhǔn)時請脈,親衛(wèi)依舊鐵桶般守著。高賢甚至又來過一次,笑容依舊謙卑,話語依舊關(guān)懷,絕口不提那夜鏡子的碎裂,仿佛那從未發(fā)生。

我只是沉默地接受著一切。吃藥,用膳,坐在窗邊看那棵枯樹。

小禾越來越不安,她看不懂我的沉默,只覺得這平靜底下蘊(yùn)藏著更可怕的東西。

直到第三日黃昏,一個小太監(jiān)低著頭,匆匆送來一份例賞。在經(jīng)過我身邊時,他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一枚揉得極小的紙團(tuán),從他袖中滑落,悄無聲息地掉在我裙擺邊的地毯上。

動作快得如同錯覺。

他若無其事地繼續(xù)擺放東西,然后躬身退下。

我的心跳停了一瞬,面上卻不動聲色,直到殿內(nèi)無人,才極快地彎腰拾起那紙團(tuán)。

展開。

上面只有兩個字,筆跡卻是我熟悉的、屬于父親的沉穩(wěn)力道——

「安否?」

沒有落款,沒有多余的字。

仿佛只是家人之間最尋常不過的一句問候。

我的指尖卻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父親……他知道我見過蕭衍了?還是他只是依舊在擔(dān)心我的處境?

這深宮之內(nèi),到底有多少雙眼睛在看著?沈家的手,到底能伸多長?

我將紙團(tuán)緊緊攥在手心,那單薄的紙張卻像烙鐵一樣燙人。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不能永遠(yuǎn)被困在這靜梧宮里,做一個被“恩寵”包裹、被真相折磨、無能為力的傀儡。

蕭衍說水太臟,不讓我卷進(jìn)來。

可他不知道,從他將我送上和親花轎的那一刻起,我就早已身在這潭污泥的最深處了。

躲不開,那就……

攪得更渾。

我走到妝臺前,那面新?lián)Q上的銅鏡光可鑒人,映出我蒼白卻異常平靜的臉。

拿起胭脂,仔細(xì)地涂抹在毫無血色的唇上。

打開妝匣,挑出一支最不起眼的、卻是舊時他贈我的白玉簪,將頭發(fā)松松挽起。

鏡子里的人,依舊消瘦,眼底帶著無法掩飾的疲憊,但唇上那抹鮮紅,卻像雪地里的一滴血,刺目又詭異。

“小禾?!?/p>

小禾應(yīng)聲進(jìn)來,看到我的樣子,愣了一下。

“去告訴守門的親衛(wèi),”我看著鏡中的自己,聲音平靜無波,“我要去見陛下?!?/p>

小禾猛地睜大眼睛,血色瞬間從臉上褪去:“娘娘!您……”

“去?!蔽掖驍嗨?,語氣不容置疑。

小禾看著我平靜到近乎詭異的眼神,不敢再多言,哆哆嗦嗦地出去了。

很快,外面?zhèn)鱽砹说统恋慕徽劼暋P『袒貋砹?,臉色更加蒼白:“娘娘……親衛(wèi)說……陛下政務(wù)繁忙……而且……而且娘娘您需要靜養(yǎng)……”

意料之中。

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無線皺的衣擺。

然后,徑直向外走去。

“娘娘!”小禾驚駭?shù)叵霐r我。

我推開殿門。

門外守著的兩名玄甲親衛(wèi)立刻上前一步,面無表情地?cái)r住去路,鐵甲冰冷的光芒在黃昏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森然。

“姑娘,請回?!逼渲幸蝗藛÷暤?,眼神如同磐石。

我看著他們,目光越過他們冰冷的肩甲,望向遠(yuǎn)處層疊的宮殿飛檐。

然后,我微微提高了聲音,確保足夠清晰,卻又不會顯得歇斯底里,每一個字都落在冰冷的空氣里——

“去回稟陛下?!?/p>

“靜梧宮沈氏,求見?!?/p>

“若陛下今日不見——”

我頓了頓,迎上那親衛(wèi)驟然銳利起來的目光,嘴角極輕微地彎了一下,形成一個沒有任何笑意的弧度。

“我便跪死在這宮門前?!?/p>

話音不高,卻像一塊冰,砸在黃昏冷硬的青石板上。兩名玄甲親衛(wèi)磐石般的臉上終于出現(xiàn)一絲裂痕,眼神里掠過難以置信的驚愕。他們接到的命令是看守,是軟禁,是確保里面的人不出事,卻絕不包括處理這樣玉石俱焚的、直白的威脅。

小禾在我身后發(fā)出一聲極細(xì)微的、被掐斷了的嗚咽。

為首的親衛(wèi)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握刀的手指收緊,聲音愈發(fā)干澀:“姑娘,您這是何苦……陛下他……”

“去稟報(bào)?!蔽掖驍嗨曇衾餂]有任何轉(zhuǎn)圜的余地,目光越過他,望向?qū)m殿深處那片被暮色吞噬的、象征著至高權(quán)力的飛檐,“或者,你們現(xiàn)在就動手,把我抬進(jìn)去?!?/p>

那親衛(wèi)臉色變了變,與同伴快速交換了一個眼神。最終,他咬了咬牙,對另一人低聲道:“守住這里?!弊约恨D(zhuǎn)身,快步朝著御書房的方向奔去,鐵甲摩擦聲在寂靜的宮道上顯得格外刺耳。

等待的時間并不長,卻每一息都像是在冰面上煎熬。暮色四合,寒氣從地底滲上來,穿透單薄的鞋底,冰著腳心。小禾在我身后瑟瑟發(fā)抖,不知是凍的還是怕的。

終于,那親衛(wèi)回來了,臉色比去時更加凝重,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他并未看我,而是對守門的同伴及匆匆趕來的高賢低聲快速交代了幾句。

高賢那張慣常堆滿謙卑笑意的臉,此刻也繃得緊緊的,他小步快跑到我面前,聲音又尖又急,帶著前所未有的壓力:“哎呦我的姑娘!您這是要做什么呀!陛下正在批閱緊要奏章,龍?bào)w也還未痊愈……您這不是讓奴才們?yōu)殡y嗎……”

我看著他,目光平靜無波:“高公公,我只是想見陛下一面。問幾句話而已。”

高賢的汗都快下來了,他湊近些,聲音壓得極低,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姑娘!您心里有委屈,奴才明白!可有些事……它不能擺到明面上來??!陛下有陛下的難處!您這般不管不顧,最后吃虧的還是您自己??!”

“我的虧,早已吃夠了?!蔽业?,“今日不見到陛下,我不會回去?!?/p>

高賢的臉徹底垮了下去,他看著我這油鹽不進(jìn)的樣子,眼神里最后一點(diǎn)偽裝的耐心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焦灼和一絲狠色。他猛地直起身,尖聲道:“既然如此……那就恕奴才無禮了!陛下有旨,沈姑娘身體不適,需靜養(yǎng)!來人——請姑娘回宮!”

他身后跟著的幾個健壯太監(jiān)立刻上前,就要動手。

幾乎同時,守門的玄甲親衛(wèi)卻下意識地?fù)趿艘幌?,動作有些遲疑。他們的職責(zé)是看守,但似乎也得到了某種不能讓我受到明顯傷害的指令。

就在這短暫的僵持間隙——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孩童清脆又蠻橫的哭鬧聲由遠(yuǎn)及近。

“母后!母后!淵兒要那只蝴蝶!就要!”

“好好好,淵兒乖,母后讓他們給你捉……”

明黃色的儀仗出現(xiàn)在宮道盡頭,蘇婉玥牽著蕭淵的手,在一眾宮人的簇?fù)硐拢@邊走來。她臉上帶著寵溺溫柔的笑容,正低頭哄著撒嬌的孩子,抬眼看到靜梧宮門口的陣仗,那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

她的目光掃過攔在我身前的親衛(wèi)和高賢,掃過一臉決絕的我,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驚疑和冰冷的厭惡,但很快又被完美無缺的端莊關(guān)切所覆蓋。

“這是怎么了?”她牽著孩子走過來,聲音溫婉,卻自帶一股中宮皇后的威儀,“沈姐姐?高公公?為何在此爭執(zhí)?可是姐姐身子又有不適?”

高賢如同看到了救星,連忙躬身行禮,語氣急切:“回皇后娘娘,沈姑娘她……執(zhí)意要面圣,陛下今日實(shí)在不得空,奴才正勸姑娘回去歇著……”

蘇婉玥的目光落在我臉上,那審視的眼神像柔軟的羽毛拂過毒針:“姐姐要見陛下?可是有什么要緊事?若是身子不適,或是宮人伺候不周,盡管告訴本宮便是,何勞動陛下圣駕?陛下近日勞于政務(wù),龍?bào)w欠安,姐姐素來體貼,當(dāng)知……”

“我要問的是三年前北狄和親之事?!蔽掖驍嗨脑挘曇羟逦?,沒有任何迂回,直接砸向那張完美無缺的臉,“問陛下,當(dāng)日親手送我上轎時,所說的‘三年之約’,‘江山為聘’,可還作數(shù)?”

空氣瞬間死寂。

所有宮人的頭垂得更低,連呼吸都屏住了。高賢的臉徹底白了,冷汗順著額角滑落。連那兩名玄甲親衛(wèi),按著刀柄的手指都微微蜷縮了一下。

蘇婉玥臉上的溫柔關(guān)切徹底僵住,一點(diǎn)點(diǎn)剝落,露出底下冰冷的底色。她看著我,眼神里再無絲毫掩飾,只剩下赤裸裸的敵意和警惕。

蕭淵似乎被這突然凝滯的氣氛嚇到,往她身后縮了縮,小聲嘟囔:“母后……她好兇……”

蘇婉玥一把將孩子攬到身后,護(hù)犢的姿態(tài)十足。她盯著我,聲音冷了下去,帶著警告:“姐姐!陳年舊事,何必再提?陛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然國事為重,豈是兒女私情可左右?姐姐在狄戎受了苦,陛下與本宮都心疼得很,如今既已回宮,安心將養(yǎng)才是正理,這般糾纏舊事,于姐姐聲譽(yù)無益,更于天家顏面有損!”

“天家顏面?”我重復(fù)著這四個字,像是聽到了極好笑的事情,嘴角那點(diǎn)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皇后娘娘告訴我,什么是天家顏面?是言而無信?是另娶她人?還是……”我的目光掃過她護(hù)著的孩子,“……用一個不知來歷的孩子,充作嫡子,穩(wěn)固朝局?”

這句話如同驚雷,炸得所有人魂飛魄散!

“放肆!”蘇婉玥臉色驟變,厲聲呵斥,那溫婉的面具徹底碎裂,露出猙獰的怒意,“沈氏!你瘋了!竟敢在此胡言亂語,誹謗天家血脈!來人!給我掌嘴!”

她身后幾個嬤嬤立刻面露兇光,就要上前。

“朕看誰敢!”

一道冰冷、壓抑著滔天怒火的的聲音,如同悶雷,從宮道另一端炸響!

所有人猛地回頭。

只見皇帝的儀仗正快速行來,明黃色的轎輦簾幔被一只修長卻略顯蒼白的手猛地掀開!露出“蕭衍”那張俊朗卻陰沉得可怕的臉!他顯然來得急,常服外只隨意披了件大氅,眼神銳利如刀,直直地釘在我身上,又掃過劍拔弩張的蘇婉玥和那群蠢蠢欲動的嬤嬤。

強(qiáng)大的帝王威壓瞬間籠罩下來,壓得所有人噗通噗通跪倒在地,連高賢和玄甲親衛(wèi)都不例外。

“陛下……”蘇婉玥臉色白了白,連忙收斂了怒容,換上委屈的神色,想要開口解釋。

“閉嘴!”轎輦上的“蕭衍”毫不留情地打斷她,聲音冷得掉渣,“帶皇子回去。”

蘇婉玥被他當(dāng)眾呵斥,臉上青紅交錯,卻不敢違逆,只能咬牙低頭:“臣妾遵旨?!彼莺葚嗔宋乙谎郏露氖挏Y,匆匆?guī)е约旱娜穗x去。

轎輦停下?!笆捬堋辈⑽聪罗I,只是隔著一段距離,目光沉沉地看著我,那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diǎn)——有驚怒,有疲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甚至還有……某種更深沉的、屬于另一個人的痛苦。

“你要見朕?”他開口,聲音放緩了些,卻依舊帶著不容錯辨的冷硬和壓迫,“就是為了說這些瘋話?”

我迎著他的目光,緩緩跪了下去,姿態(tài)恭順,聲音卻清晰堅(jiān)定,足以讓在場每一個跪著的人聽見:“臣女不敢。臣女只想向陛下求一個明白。三年之約,陛下可還記得?若記得,今日種種,是何道理?若忘了,也請陛下親口告訴臣女,讓臣女……死心?!?/p>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釘子,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也砸在轎輦上那個“皇帝”的心上。

他盯著我,久久沒有說話。暮色將他籠罩,看不清他眼底具體的情緒,只能感受到那股幾乎凝成實(shí)質(zhì)的、劇烈翻涌的風(fēng)暴。

跪滿一地的宮人瑟瑟發(fā)抖,恨不得把自己埋進(jìn)地縫里。

高賢伏在地上,后背的官袍已被冷汗浸透。

不知過了多久,轎輦上才傳來一聲極輕、卻沉重?zé)o比的嘆息。

“起來?!彼穆曇衾飵е环N難以言喻的疲憊,“高賢?!?/p>

“奴才在!”

“擺駕……靜梧宮?!?/p>

高賢猛地抬頭,臉上血色盡失,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可怕的事情:“陛下!這……于禮不合……”

“朕說,擺駕靜梧宮!”聲音陡然凌厲,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嗻……嗻!”高賢連滾爬爬地起身。

轎輦被抬起,轉(zhuǎn)向靜梧宮宮門。

我緩緩站起身,看著那明黃色的儀仗碾過一地死寂,駛?cè)肽亲覄倓傄运老啾啤⒉诺靡蕴こ鲆徊降娜A麗牢籠。

冷風(fēng)吹起轎輦的簾幔一角。

隱約看到里面的人,抬手用力按住了心口的位置,指節(jié)泛著蒼白。

我抬步,跟了上去。

好戲,才剛剛開始。


更新時間:2025-08-25 10:1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