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里死寂無聲。
只有油燈燈芯偶爾爆開的噼啪聲,和我們兩人沉重壓抑的呼吸聲。
直到——
洞口方向,傳來那個引路黑影壓得極低的、急促的警示:“時間到了!”
“時間到了!”
洞外那聲壓得極低的催促,像冰冷的鞭子抽裂了石室內(nèi)凝滯的空氣。油燈的光焰猛地一跳,映得蕭衍蒼白臉上的痛苦和絕望愈發(fā)刺目。
他那只完好的左手猛地抬起,似乎想抓住什么,指尖在空中痙攣般地顫抖了一下,又無力地垂落下去,空蕩的右袖隨之輕輕晃動,像一個無聲的、殘酷的注解。
“走……”他從齒縫里擠出這個字,聲音嘶啞破碎,眼底翻涌著劇烈的不舍和一種更深沉的、近乎決絕的痛楚,“快走……別再……回來……”
每一個字都像是裹著血沫。
洞口那黑影已經(jīng)探進身來,眼神凌厲地掃過我,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
我沒有動。
腳下像是生了根,釘在這陰冷潮濕的土地上。目光死死鎖著蕭衍,試圖將眼前這個殘缺、憔悴、被困在絕望里的男人,和記憶中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太子,和那個高踞龍椅冷漠疏離的帝王,重疊起來。
恨意崩塌后的廢墟里,涌上來的不是釋然,不是悲憫,而是一種更徹骨的寒意和……茫然。
三年煉獄,一千多個日夜的煎熬,支撐著我爬回來的那股恨意,原來竟是一場巨大的、荒謬的誤會?
我所承受的一切,我咬牙咽下的所有屈辱和痛苦,竟是他口中所謂“不得已”的代價?是為了讓我“活著”?
多么……可笑。
又多么……可悲。
那黑影等得不耐煩,猛地伸手過來要拉我。
幾乎就在他指尖觸碰到我衣袖的剎那——
“別碰她!”
蕭衍的聲音驟然拔高,帶著一種瀕死野獸般的嘶啞和兇狠,僅剩的左臂猛地揮出,格開了那黑影的手!動作快得驚人,帶著一股殘存的、屬于帝王的凌厲氣勢。
那黑影猝不及防,被格得后退半步,面具下的眼神閃過一絲驚愕,隨即化為更深的冰冷,但他沒有再上前,只是沉默地站在洞口,像一尊催促的煞神。
蕭衍擋在我身前,胸口因方才劇烈的動作而急促起伏,蒼白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他側(cè)過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得讓我心口驟痛——有不容置疑的保護,有深切的擔憂,還有濃得化不開的……愧疚。
“走?!彼貜?fù)道,聲音低了下去,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疲憊和堅持,“知道你還活著……知道你好好的……就夠了。別再卷進來……這潭水……太臟了……”
他推了我一把。
力道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決絕。
我被推得踉蹌一步,正好撞入那黑影的勢力范圍。黑影立刻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不由分說地將我往外拖拽。
“蕭衍!”我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尖利得變了調(diào),掙扎著回頭看他。
他站在那片昏黃的光暈里,沒有再看我,只是緩緩地背過身去,將那空蕩的袖管和染了霜白的鬢角,重新隱入陰影之中。背影佝僂而孤寂,像一座迅速沉入黑暗的荒島。
洞口的光亮迅速被拋在身后,黑暗重新吞噬而來。那黑影拖拽著我的速度極快,幾乎腳不沾地,循著來時的路徑,無聲無息地穿梭在冰冷的宮墻陰影之下。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我卻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疼。腦子里反反復(fù)復(fù),都是蕭衍最后那個決絕的背影,和他嘶啞的聲音。
“……這潭水……太臟了……”
“……知道你還活著……就夠了……”
“……恨能讓你活著……”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針,密密麻麻扎進心竅最深處。
回到靜梧宮那扇小窗前,黑影沒有絲毫停頓,幾乎是粗暴地將我從窗口塞了進去,隨即身影一晃,便徹底融入夜色,消失不見。
我重重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發(fā)出一聲悶響。
“娘娘!”小禾驚慌失措地撲過來,手忙腳亂地想扶我,觸手卻是一片冰涼,她嚇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您……您怎么了?您的手好冰……您見到……”
我猛地揮開她的手,自己撐著地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外間的冷氣帶入殿內(nèi),激得殘留的暖香一陣翻涌,甜膩得令人作嘔。
“出去?!蔽衣曇羲粏。匆矝]看她。
“娘娘……”
“我讓你出去!”我猛地抬眼看她,眼底恐怕是一片駭人的赤紅和空茫。
小禾嚇得渾身一顫,再不敢多言,連滾爬爬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殿門。
殿內(nèi)終于只剩下我一個人。
還有那滿室堆積的、象征著“恩寵”的華麗廢物。
我一步一步走到那面巨大的銅鏡前。
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得鬼一樣的臉,頭發(fā)散亂,衣衫沾著泥土和枯草,眼神空洞,嘴角卻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著,像一個剛從墳地里爬出來的、失了魂的瘋子。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緩緩地抬起手,摸向自己的臉頰。
指尖冰涼。
沒有眼淚。
一滴都沒有。
恨了三年,怨了三年,支撐了三年。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恨錯了人,怨錯了方向。那個我以為負心薄幸、享盡齊人之福的男人,原來一直在地獄的更深處,拖著殘破的身軀,守著那個“讓我活著”的可笑信念,獨自咀嚼著絕望。
而我呢?
我這三年受的苦,又算什么?
一場……誤會付出的代價?
一場……他偉大犧牲里……微不足道的注腳?
“呵……”
一聲極輕的、氣流從齒縫間逸出的聲音,在死寂的殿內(nèi)響起。
然后是第二聲。
第三聲。
我看著鏡子里那個嘴角不斷上揚、露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扭曲笑容的女人,肩膀開始控制不住地抖動。
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失控,破碎地從喉嚨里擠出來,帶著嗬嗬的氣音,像瀕死的鳥雀最后的哀鳴。
我笑得彎下腰去,笑得渾身顫抖,笑得眼淚終于飆了出來——不是悲傷的淚,而是極度荒謬、極度諷刺、極度絕望下擠出來的生理鹽水。
恨他,我還能活下去。
如今連恨都被抽走了。
我還能靠著什么活下去?
靠著知道他快死了?靠著知道他比我更慘?
靠著這滿屋子……他用來自欺欺人的、虛偽的“恩寵”?
笑聲戛然而止。
我猛地直起身,一把抓過妝臺上那盞沉重的銅燈臺,用盡全身力氣,狠狠砸向那面映照著瘋狂和絕望的銅鏡!
“哐啷——?。?!”
巨大的碎裂聲驟然炸響!鏡面四分五裂,碎片飛濺,我的影像在破碎的鏡片中扭曲、割裂,變得支離破碎!
無數(shù)的碎片里,無數(shù)的眼睛,都空洞地望著我。
門外立刻傳來了親衛(wèi)急促的腳步聲和緊張的詢問:“姑娘?!出了何事?!”
小禾帶著哭腔的聲音也在門外響起:“娘娘!娘娘您開門??!”
我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看著滿地狼藉的碎片,看著碎片中自己那雙赤紅的、盛滿了瘋狂和毀滅欲的眼睛。
然后,極其緩慢地,扯動嘴角。
對著滿地碎片,對著門外那些緊張的聲音,對著這整個令人作嘔的皇宮,無聲地,一字一頓地——
“沒事?!?/p>
“只是……”
“不小心……打碎了一樣……東西?!?/p>
銅鏡的碎片濺落一地,像摔碎的月光,每一片都映出我扭曲而空洞的臉。門外,親衛(wèi)緊張的詢問和小禾帶著哭腔的呼喊被厚重的殿門隔絕,變得模糊而遙遠。
我站在滿地狼藉中央,粗重地喘息著,胸腔里那股癲狂的、毀滅一切的笑意褪去后,只剩下冰碴子一樣冷硬的空虛。指尖被飛濺的碎片劃破,滲出血珠,滴滴答答落在同樣破碎的鏡面上,暈開一小團一小團暗紅的污跡。
疼嗎?
感覺不到。
比起心口那片被真相碾磨成的、血肉模糊的廢墟,這點皮肉痛,微不足道。
“……不小心……打碎了一樣……東西?!?/p>
我的聲音嘶啞,對著門外,也對著這滿室令人窒息的死寂。
門外的人似乎被這過于平靜的語氣唬住,騷動平息了下去,只剩下小禾壓抑不住的、細碎的抽噎。
我緩緩蹲下身,伸出手,不是去撿那些碎片,而是徒勞地、試圖將那些映照著不同角度瘋狂和絕望的碎片拼湊起來。鋒利的邊緣割破指尖,更多的血涌出來,染紅了蒼白的碎片。
拼不回去了。
什么都拼不回去了。
那個相信“江山為聘”的沈裊裊,死在了三年前的和親路上。
那個靠著恨意從地獄爬回來的沈裊裊,在剛才那間陰暗石室里,隨著真相的揭露,也徹底碎裂了。
現(xiàn)在活著的,是什么?
是一具被掏空了愛恨、只剩下茫然和冰冷的軀殼。
殿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小禾慘白著臉,怯生生地探進頭來??吹綕M地碎片和我流血的手指,她驚呼一聲,也顧不得害怕了,沖進來想要幫我包扎。
“別動?!蔽衣曇舨桓?,卻讓她瞬間僵在原地。
我看著地上那些沾血的碎片,看著其中一片里自己那雙死水般的眼睛。
“收拾干凈?!蔽艺酒鹕?,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一點碎渣都不準留下。”
小禾含著淚,連連點頭,手忙腳亂地去找掃帚和簸箕。
我沒有再看她,轉(zhuǎn)身走到臉盆架前,就著冰冷的殘水,將手上的血污一點點洗去。傷口碰到冷水,刺刺地疼,這疼痛反而讓我混沌的腦子清醒了一絲。
水面上晃動著我模糊的倒影,蒼白,麻木。
蕭衍那張憔悴絕望、鬢染霜白的臉,又一次浮現(xiàn)在眼前。
“……這潭水……太臟了……”
“……知道你還活著……就夠了……”
他的聲音,他空蕩的袖管,他眼底深可見骨的痛楚……像走馬燈一樣旋轉(zhuǎn)。
恨意消失了,但不是化為烏有,而是轉(zhuǎn)化成了一種更復(fù)雜、更沉重的東西。壓得人喘不過氣,卻又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我能做什么?
沖出去告訴所有人皇帝是個殘廢快死了坐在龍椅上的是個影子皇后皇子都是假的?
然后呢?引來更大的動蕩?讓虎視眈眈的北狄和其他宗室趁虛而入?讓這搖搖欲墜的王朝徹底崩塌?
這難道就是蕭衍拼著殘軀、忍受著非人折磨也要維持的局面?
那我這三年受的苦,又算什么?他獨自承受的這一切,又算什么?
我們兩個人,就像陷在同一個巨大的、華麗的沼澤里,越是掙扎,沉沒得越快。
“娘娘……收拾好了……”小禾的聲音帶著哭腔,小心翼翼地稟報。
我回過神,看著光潔如初、卻再也映不出完整人影的地面。那些碎片,連同我方才失控的證據(jù),都被清理干凈了。
“嗯?!蔽覒?yīng)了一聲,走到床邊,和衣躺下,“我累了,想歇歇。你也下去吧。”
小禾擔憂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吹熄了燈燭,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殿內(nèi)陷入黑暗。
我在冰冷的錦被里蜷縮起來,睜著眼,看著頭頂模糊的帳幔輪廓。
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