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極輕地、緩慢地,拔開了窗栓。冰冷的夜風(fēng)立刻涌入。
沒有猶豫,我深吸一口那凜冽的空氣,如同即將溺斃的人浮出水面換氣,隨即用手撐住窗臺,極其敏捷地翻身而出!
落地?zé)o聲,如同貓科動物。冰冷的積雪瞬間沒過了腳踝。
幾乎在我落地的同時,一道黑影如同從地底鉆出,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我身側(cè),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力道之大,捏得我骨頭生疼。
我心臟猛地提到嗓子眼,另一只手瞬間探向袖中暗藏的匕首!
但那黑影并未有進(jìn)一步動作,只是湊近,壓低的聲音急促而冰冷:“別出聲,跟我走?!?/p>
是男人的聲音,刻意壓低了,辨不清年紀(jì)樣貌。
他不由分說,拉著我,如同鬼魅般融入宮殿投下的陰影里,沿著墻根疾行。他的步伐極快,對宮中的巡邏路線和視線死角熟悉得驚人,每一次停頓、每一次轉(zhuǎn)向都恰到好處地避開了親衛(wèi)的視線。
夜風(fēng)刮過耳畔,帶著雪沫和一種冰冷的鐵銹味。我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血液卻冷得像冰,四肢因為緊張和寒冷而微微發(fā)抖,但大腦卻異常清醒。
我們穿過無人踏足的荒廢園囿,繞過結(jié)冰的太液池,最終停在一處極其偏僻的、幾乎被枯藤完全覆蓋的假山石后。
那人松開我的手,警惕地四下掃視一圈,這才轉(zhuǎn)向我,依舊隱在陰影里,只露出一雙精光內(nèi)斂的眼睛。
“令牌?!彼斐鍪?,言簡意賅。
我掏出那枚玄鐵令牌,放入他手中。他指尖冰涼,觸之即離。
他驗看了一下令牌,收起,聲音依舊壓得極低:“只能給你一炷香的時間。他在里面等你。記住,你從未見過我,今晚也從未離開過靜梧宮?!?/p>
他側(cè)身,示意我看向假山底部一個極其隱蔽的、被亂石和枯草半掩著的洞口。里面黑黢黢的,透出一股陰冷潮濕的土腥氣。
“他在里面等你”。
這個“他”,是誰?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某種預(yù)感幾乎要破胸而出。沒有時間猶豫,我咬了咬牙,俯身鉆進(jìn)了那個狹窄的洞口。
洞內(nèi)狹窄逼仄,僅容一人彎腰通行。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霉味和塵土氣。走了約莫十幾步,前方隱約透出一點微弱的光亮。
我加快腳步,拐過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
是一個小小的、人工開鑿的石室。四壁空空,只在角落點著一盞極其昏暗的油燈,燈焰如豆,勉強照亮方寸之地。
石室中央,背對著我,站著一個身影。
穿著普通的灰色布衣,身形挺拔,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地,轉(zhuǎn)了過來。
昏暗的光線落在他臉上。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似乎在瞬間凝固了!
那張臉……
深刻俊朗的眉眼,緊抿的薄唇,下頜冷硬的線條……
是蕭衍!
卻又……根本不是他!
眼前的這個男人,面色是一種久不見天日的蒼白,眼底布滿了血絲和一種深可見骨的疲憊與痛楚。他的鬢角,竟然星星點點地……染了霜白!
他才二十七八歲!正是年富力強之時!
更駭人的是,他的右邊衣袖,空蕩蕩地垂落著!
他失去了一條手臂?!
我僵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冰釘釘在了原地,大腦一片空白,根本無法處理眼前這駭人聽聞的景象。
蕭衍……變成了這個樣子?
那外面那個坐在龍椅上、在南苑對我發(fā)怒、賞賜我東西的“蕭衍”……又是誰?!
他看著我,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情緒復(fù)雜得如同風(fēng)暴席卷的海面——震驚,痛楚,愧疚,以及一種近乎絕望的……思念。
“裊裊……”
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完全變了調(diào),像破損的風(fēng)箱,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淋淋的摩擦感。
“……你……終于來了?!?/p>
那一聲嘶啞破碎的“裊裊”,像生銹的鈍刀,猛地割開了凝固的時間。油燈昏黃的光暈在他臉上跳動,映著那過早染上的霜白和空蕩的右袖,一切都不真實得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
我僵在原地,血液沖上頭頂,又在瞬間凍結(jié),四肢百骸冷得發(fā)僵,喉頭像是被冰坨死死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那雙布滿血絲、盛滿了太多無法言說情緒的眼睛。
不是幻覺。
不是易容。
眼前這個殘缺、蒼白、被囚禁在這暗無天日石室里的人,是蕭衍。
是那個曾鮮衣怒馬、眉目飛揚、許我“江山為聘”的太子蕭衍。
也是那個親手將我送上狄戎花轎、三年不聞不問、歸來后另立新后嬌兒在懷的皇帝蕭衍。
所有的恨,所有的怨,所有支撐著我從地獄爬回來、想要與他同歸于盡的決絕,在這一刻,被這駭人的真相砸得粉碎,露出底下更猙獰、更無法理解的空洞。
“……你怎么……”我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摩擦,擠出幾個不成調(diào)的音節(jié),“……會在這里?”
他看著我,嘴角極其艱難地扯動了一下,那不是一個笑,而是一個比哭更難看、浸滿了無盡苦楚的弧度。
“三年……”他嘶啞地開口,每個字都耗盡了力氣,“從你離開那天起……我就不再是‘我’了?!?/p>
他的目光移向那盞如豆的油燈,眼神空茫了一瞬,仿佛透過那微弱的光焰,看到了遙遠(yuǎn)而血腥的過去。
“送你走……是不得已?!甭曇舻土讼氯ィ瑤е环N被反復(fù)碾壓過的疲憊,“北狄鐵騎陳兵邊境,朝中主和派勢大,父皇病重……那時若我不點頭,他們就會逼父皇下旨……結(jié)局一樣,甚至更糟……我只能……搶先一步……”
我猛地攥緊了手,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刺痛讓我維持著最后的清醒。不得已?好一個不得已!
“我暗中派了死士隨行,想找機(jī)會帶你走……可赫連灼看守得太緊……后來……后來就出了事……”
他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眼底的血色更濃,像是陷入了某種可怕的回憶。
“我收到你……你刺殺赫連灼、狄戎內(nèi)亂的消息時……正在逼宮?!彼]了閉眼,空蕩的袖管微微顫抖,“父皇……駕崩了。亂軍中……替我擋了一箭……是淬了毒的箭……”
他猛地睜開眼,看向我,那眼神里的痛苦幾乎要溢出來:“我沒死成……但毒入了筋骨……這條胳膊……保不住了。毒也傷了根本……太醫(yī)說……我活不過三年?!?/p>
活不過三年。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口。
“朝局動蕩,外敵環(huán)伺,主少國疑……”他聲音低啞,卻透出一股冰冷的、屬于帝王的決斷,“大胤不能同時失去皇帝和……未來的希望。所以,‘陛下’不能重病,不能殘疾,更不能……即將駕崩?!?/p>
所以……
所以就有了外面那個“蕭衍”?
“他是誰?”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是我的影衛(wèi),也是我的……孿生弟弟?!笔捬艿穆曇衾飵е环N近乎麻木的平靜,“蕭洵。一個從出生就被藏在暗處、訓(xùn)練成我影子的存在。他替我活著,坐在那把龍椅上,穩(wěn)住江山?!?/p>
影子?孿生弟弟?
我想起南苑“偶遇”時,他那份驚怒恐慌下細(xì)微的不協(xié)調(diào);想起他過度保護(hù)般的軟禁和賞賜;想起高賢那意味深長的警告;想起宮道上驚鴻一瞥那個清瘦些的側(cè)影……
所有之前覺得怪異、無法解釋的細(xì)節(jié),在這一刻,全部串聯(lián)了起來,組成一個荒謬絕倫卻又殘酷無比的真相!
“那蘇婉玥?那個孩子?”我?guī)缀跏菑难揽p里擠出這句話。
蕭衍的臉上瞬間褪盡最后一絲血色,眼底翻涌起劇烈的痛苦和一種深切的……厭惡?
“她……”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什么,“是那些扶植‘陛下’、把持朝政的老臣們選出來的。他們需要一個‘皇后’,需要一個‘皇子’來徹底穩(wěn)固局面,斷絕其他宗室的念頭……蕭洵他……只是按他們要求的去做。那孩子……不是我的?!?/p>
不是他的。
這句話像驚雷,炸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所以,那所謂的帝后情深,那嬌兒繞膝,那所有刺傷我、折磨我的畫面,竟然……全是一場戲?!一場演給天下人看,也演給我看的戲?!
“為什么……”我看著他,看著他那條空蕩的衣袖,看著他鬢角的霜白,看著他眼底深不見底的痛苦和絕望,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幾乎痙攣,“為什么……不告訴我?”
哪怕……只給我一點暗示?
讓我在那三年煉獄里,不至于只剩下恨?
讓我在歸來后,不至于被那“美滿”畫面刺得體無完膚?
蕭衍猛地抬眼看向我,那眼神里驟然爆發(fā)出一種近乎瘋狂的赤紅和絕望,他猛地向前一步,僅剩的左手下意識地抬起,似乎想抓住什么,又無力地垂落。
“告訴你?”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嘶啞得破了音,在這狹小的石室里撞擊回蕩,“告訴你然后呢?讓你陪我一起死嗎?!還是讓你在外面心灰意冷……至少……至少能活著!”
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像是承受著巨大的痛楚,聲音又猛地低了下去,帶著無盡的疲憊和蒼涼:“這皇宮……就是個巨大的牢籠……外面是,這里面……也是。我困在這里……每一天……都是煎熬……知道你在外面受苦……知道我親手把你推開……知道你現(xiàn)在……恨我入骨……”
他抬起那只僅剩的手,用力按在心口的位置,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里有什么東西正在劇烈地絞痛。
“裊裊……我寧愿你恨我……至少……恨能讓你活著……能讓你……忘了我……”
最后幾個字,輕得幾乎聽不見,卻像最鋒利的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的心臟。
恨能讓你活著。
忘了我。
原來……是這樣。
所有的殘忍,所有的冷漠,所有看似負(fù)心薄幸的舉動,背后藏著的,竟然是這樣一個……鮮血淋漓、絕望到近乎可笑的真相!
我看著他蒼白憔悴的臉,看著他那條空蕩的衣袖,看著他因極度痛苦而微微佝僂的脊背,看著這個被囚禁在皇座之下、暗無天日里的真正帝王。
三年來的恨意,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堡壘,在這一刻,轟然倒塌。
露出的,不是釋然,不是原諒。
是一片被殘酷真相碾磨成的、冰冷的廢墟。
和廢墟之下,那從未真正熄滅過的、帶著血痂的……痛。